她道:“舅祖父……他跟陛下自小長大,很多時候,他的念頭跟我們不一樣。他……他直接逼著陛下交出所有的罪魁禍首。”
“陛下心中愧疚又憤怒,但最終還是把幾個尚書和一批官員交了出來,對舅祖父說:就當讓他們為阿明陪葬。”
蘭山君:“隻說為段小將軍陪葬?”
太孫妃:“是。”
蘭山君閉上眼睛,“老和尚必定失望極了。”
太孫妃點頭:“元狩二十年,舅祖父殺了很多貪官汙吏,那段時間,但凡沾邊貪汙案的人都惴惴不安,但實在是太多人了,不能殺絕了去,於是拿重放輕,朝堂才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也是同一年,十六歲的太子正式進入朝堂,看見朝廷弊端,便跟段伯顏志同道合,跪求皇帝整治吏治。
太孫妃說到這裡皺起眉頭,“我看見了必死的局面。”
皇帝當然不願意。若是按照他們的法子去,誰給自己賺銀子?軍餉可以不要,空餉可以不吃,但是總要有法子填補他的私庫。
皇太孫一直聽到這裡,而後將一杯茶水喝下去,打斷太子妃的話,道:“父親,舅祖父與陛下的矛盾越發深,直到無法避開……又揭開了折太師去世的真相。”
於皇帝而言,這不是一段光彩的往事,又是一道陳年傷疤,被自己的兒子和兄弟揭開,實在是難堪得很,便開始厭棄這兩人。
“這種情況下,有殺師之仇,陛下不再相信舅祖父,所以不會給兵讓他出徵蜀州——他怕舅祖父叛出洛陽。”
蘭山君卻覺得不對,“等等——按照老和尚的性子,不會在明知陛下厭棄的情況下還揭開當年的事情。”
皇太孫頓了頓,低頭倒茶,“確實如此……但他當年還想延續折太師的改政,陛下心中不快,後面的事情,也是順理成章。”
蘭山君猶豫,“是麼?”
皇太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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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派你的祖父蘭槐蔭做帥將,又為了一舉殲滅蜀軍,震懾其他地方,便派了十萬兵馬前去。”
鬱清梧立刻問,“這十萬兵馬有假嗎?”
皇太孫:“無——”
太孫妃卻冷笑起來,“怎麼可能沒有。”
她輕聲道:“元狩十年到十八年,八年時間,陛下吃了十萬兵馬的空餉,元狩十八年,其中五萬虛兵給了舅祖父——”
她蹭的一下站起來,大罵皇太孫:“你瞞著這個做什麼——為什麼不敢告訴他們!”
她氣喘籲籲,咬牙切齒,話語越來越快:“明明有十萬軍馬是空的,但倪陶卻幫著陛下做偽證,將十萬空兵說成五萬——讓舅祖父相信隻有五萬!等到元狩二十九年,蜀州再次起兵造反時,舅祖父清點兵力發現不對勁——”
她大聲哭道,“當時本來還來得及的!”
“可陛下卻惱羞成怒,將他和父親诓騙入宮軟禁,不準他們說出實情,還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讓蘭槐蔭領走了這五萬虛兵!”
蘭山君雖然早有猜測,但還是聽了這話回不過神來,等回過神時,就見太孫妃嗚咽顫抖,字字泣血:“父親——父親是為了求陛下不要空報虛兵,不要枉顧百姓和戰士們的性命,這才喝下了毒酒——”
“他是被關在屋子裡,懷著最後一絲希冀絕望而亡的!”
“他求陛下放過舅祖父,放過東宮蜀臣,放過蜀州和蘭槐蔭帶去的兵——千錯萬錯,隻在他一人之錯。”
他不該去查這五萬兵馬。
太孫妃壓抑著聲音痛哭道:“可他真錯了嗎?舅祖父最後那十二年,想起父親的死,背負著父親的死,定然是日日啃噬著五髒六腑——他沒有挖掉奸賊的五髒六腑,倒是任由過往啃弑掉自己的!”
蘭山君聞言怔怔半晌,突然道:“實在是……駭人聽聞。”
也怪不得倪萬淵要去死諫了。
她搖搖頭,喃喃一句:“天下百姓,何其無辜,要將他們的命變成帝王腳下的玉階石,變成權貴的酒肉,變成別人的命。”
第67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22)
檐下驚鳥鈴才響,風雨便來了。急急一陣雷聲劈在屋脊之上,騎鳳仙人後的脊獸竟隨聲掉下來一個。
劉貫嚇得抬頭看,發現掉下來的還是雕龍。
這便要出人命了。
他不敢馬上對皇帝說這個,趕緊叫人去工部,又問小太監,“陛下醒了沒?”
小太監惴惴不安搖頭,“沒有。”
陛下年歲越大,午間睡的時辰便越長,此時還沒到醒的時候。
劉貫暗恨一聲晦氣,這事情竟然讓他趕上了。他在廊下來回跺步,最後嘆息道:“算了,還是等陛下醒了再說。”
皇帝卻還在睡夢裡。
他皺著眉頭,聽見段伯顏在他耳邊不斷的怒吼,“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這是睜眼就能看見的事情,陛下為什麼要緊閉雙眼!”
皇帝翻個身,睡臥不安。而耳邊的聲音不絕:“十萬兵的空餉挪完,又挪太僕寺的賣馬銀,一個兵一個馬,兵馬都挪空了,最後拿什麼來護佑天下?”
皇帝厭煩又心虛的捂住耳朵,“閉嘴!”
劉貫正跺腳,便聽見這話,趕緊進門跪在榻邊,“陛下,您醒了?”
皇帝睜開了眼睛,但半晌沒有回神,而後突然看著帳頂喃喃道:“朕,有百萬雄兵,不過挪用十萬空餉,又算得上什麼?”
“朕,雖挪用太僕寺白銀,可挪出來的銀子,哪一筆不是用在國之根本上?朕自己用的,不過極少數。”
他問:“阿明敗仗,是朕識人不清,才叫人用那五萬兵馬去殺了他,這點,朕認。他段伯顏沒了兒子,他氣,朕就把人送到他府上給他砍——朕做了這般的地步,對得起兄弟情義四個字,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竟又盯著剩下的五萬空餉不斷指責朕——區區五萬罷了,朕是皇帝啊!他們為什麼還要揪著不放?”
劉貫聞言,後背瞬間冒出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根本不敢說話。
怎麼就說到這個了。
但細細想來,倒是也合理。
倪陶的事情,別人不知,他身為皇帝的心腹太監是知曉的。
就是倪陶為陛下將那五萬兵馬藏了起來。
倪陶這個人,還是他去找來的。
劉貫屏住呼吸,“陛下,您是不是做了噩夢?”
皇帝坐起來,神色不明。劉貫去給他穿襪子,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色更加陰沉,“劉貫,你說朕有什麼對不起段伯顏的地方?”
而後突然一巴掌打在床沿上,“朕勤政愛民,從不殘暴,哪裡有罪?”
他就是不明白了。一個兩個說他是罪人,他若是罪人,那就叫老天劈死他啊!
念頭剛過,他看向窗外,皺眉問劉貫,“外頭下雨了?”
劉貫扶著他起床,“是……方才還起了雷。”
皇帝手一頓:“嗯?”
劉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龍脊獸掉了。”
皇帝:“什麼掉了?”
劉貫伏地,“騎鶴仙人後頭的雕龍——”
話音剛落,便被皇帝扔過來的枕頭砸在了肩頸上。
劉貫不敢吭聲,死咬著牙繼續為皇帝穿鞋。
正好工部尚書到了,他才得以退了出去。
小太監心疼他,啜泣道:“劉爺爺,小的給您上點藥吧?”
劉貫搖頭笑著道:“不用。”
他站在院子裡看屋脊,看那一塊空蕩蕩,本該站著雕龍的地方,看了良久,突然抬起頭放在肩頸上碰了碰,緩緩呢喃道:“這也是可以掉下來的。”
……
蘭山君和鬱清梧剛從東宮回來。
因出宮的時候淋了些雨,身上的衣裳有些湿。錢媽媽立刻叫人去燒洗澡水。
蘭山君本覺得不用,錢媽媽卻道:“別瞧著天熱,以為湿衣裳在身上燥幹了沒事——等你們老了才知曉錯!”
兩人乖乖洗澡去了,順帶洗了頭。
鬱清梧的書房如今是兩人常來的地方。於是飯沒吃,剛洗好,蘭山君就去了書房跟他商量事情。
“十萬兵馬,即便有五萬是空的,便還有五萬。”
她道:“蜀州不是才三萬麼?按理來說,是不該輸的。”
鬱清梧坐在她的對面,隔著案桌道:“蜀州險峻,一直是段將軍在那邊。鎮國公貿然過去,有所不適也是有的。”
他拿出邸報,在上頭圈出一個名字,“齊淮景——當年就是他牽頭造反,鄔慶川曾經評價他是一個奇才。此人出身世家,卻一直喜歡跟賊寇為伍,當年僅僅用五千人馬,就拿下了一個城池。”
對上這樣的天縱奇才,吃了敗仗,也能理解。
蘭山君擰眉思索再三,點頭,“這裡,我暫時不想。”
她也從案桌上拿出一張紙,道:“咱們就想,鄔慶川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情,又或者是,他為什麼要讓倪家進牢獄裡面去?”
倪陶一直幫著皇帝做事,已然不是一日,為什麼鄔慶川要在現在動他?
動了倪陶,皇帝那裡勢必就會驚動。
她的筆慢慢寫下幾個名字,“皇太孫,齊王……”
“先太子,段伯顏。”
她沉默不語,“皇帝會因為倪陶想起從前?”
想起的從前的事,就會想起從前的人。
她用筆一個一個又劃掉紙上的名字,“最會想到的,應是老和尚吧?畢竟,這幾年,他一直都在念叨。”
鬱清梧也有些看不懂了。
他道:“引著我去尋倪陶做假賬的事情?揭開當年的真相?”
“我若是知曉了沒有揭開,他便來譏諷我?”
蘭山君沉思:“若是沒有我的身份,即便你去問皇太孫空餉的事情,他也是不說的。”
“那你就要靠著自己去查——”
她邏輯清晰,將那些不太相關卻又有千絲萬縷的事情連在一起,編織出一個蜘蛛網,希冀從裡頭找到蛛絲馬跡。
但她的眼神卻慢慢變得迷茫又空洞,好似又陷入了噩夢之中。
這已經成為一個習慣。
她習慣這樣去推敲事情,依舊沒改過來。
鬱清梧佩服她缜密的心思,卻又心疼她現在的神情。
他深知此刻不能叫醒她。
她正在她的夢裡,他隻能旁觀。
他便靜下來為她研墨,盯著她看。
山君,很是厲害。
不是他情人眼裡出西施,是她本就是西施。
她的思緒是他見過最為厲害的,她總是能最快的想到許多可能性。
他也明白這是她經歷了什麼樣的苦難才得來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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