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四十七年臘月初十,他去了你的府宅,我很害怕,我怕他會把博遠侯府的事情告訴你,所以我選擇先下手為強,讓他去茶館等我……你不是在揣摩其中細節嗎?我來告訴你吧,到茶館之後,我跟他明言我必須要走這條路,但他卻如同你現在這般,對我譏諷,嘲弄,我都沒有生氣,我還給他機會,想讓他為我所用。”
“但這個孩子啊,實在是太倔了,我沒有辦法,隻好先騙他喝下了藥的茶,再用茶館裡的枕頭將他捂得沒了氣,讓人連夜丟進了河裡。不過,聽人說,他當時還沒有死透,他還在河水之中掙扎過。”
鬱清梧的手一點一點縮緊,眼眶越來越紅。
鄔慶川深吸一口氣:“後來……你跪著求我找人,我多高興,真是上天助我。這樣就可以善尾了,無論查到什麼,我都不會告訴你,還會徹底抹除痕跡……如此,你就什麼都查不到了。”
他說到這裡嘆息起來,“可惜啊,你還是疑心上了我,你要是不疑心我該多好。清梧,我是真心實意把你當兒子養的,我殺他,也是不願意讓他成為你我之間的阻礙。不然,你我父子,聯手起來,把這洛陽鬧得天翻地覆又能怎麼樣呢?”
鬱清梧卻在他話音落下之後,一巴掌拍在柵欄上,恨聲道:“收起你的嘴臉——幸而你這一輩無妻無子,否則,也會落得一個妻離子散!”
鄔慶川卻被最後四個字激怒了,冷笑連連,怒聲道:“我這輩子對不起別人,難道還對不起你嗎?”
他掙扎著向前,帶動著鎖鏈不斷發出刺耳的響聲:“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鬱清梧,你這個背叛師恩,不忠不孝的東西,有何臉面說我?”
鬱清梧卻開始平靜下來,而後輕輕道了一句:“你若為父,虎毒不食子,畜生不如。你若為師,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你不配。”
他站起來,因知曉了阿兄去世的真相,便不願意再跟他掰扯這些。
但鄔慶川見他要走,卻又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與我,又有什麼不一樣呢?不過是道貌岸然之輩,你若是有初心,該去敲聞天鼓,該去死在蜀州的百姓鳴冤——”
鬱清梧沒有被激,而是搖頭,道:“鄔慶川,你我唯一相同的,便是鄔和鬱兩字,都長一雙耳朵。”
“可你的耳朵,猶如心一般,是烏色的,是虛無的——你一直自欺欺人,以為自己耳聽八方,耳聰目明,其實從回洛陽開始,你就已經是掩耳盜鈴。”
鄔,烏,無。
倒是鄔慶川的一生寫照。
他道:“我臨來之前,錢媽媽讓我給你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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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鄔慶川喃喃咀嚼,“……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眼眶紅潤起來,“鬱清梧,你到底圖什麼啊。”
“阿兄教我這句話,阿兄死在了奪嫡之戰。”
“先太子和段伯顏教我這句話,他們也死在了奪嫡之爭。”
“如今,我不願意死,又有何錯之有。”
他拍地哀聲道:“何錯之有啊!”
鬱清梧沒有再回他的話,隻轉身朝著牢外走去。
鄔慶川眼見他越走越遠,這輩子,眼見就再不相認,突然掙扎起來,朝著牢門跑去,卻又被鎖鏈絆倒,倒在地上,他艱難抬起頭,大聲道:“清梧——那個姑娘,山君……”
鬱清梧腳步一頓,回首看他。
鄔慶川想起當年段伯顏對他的好,哭道:“當初,我去蜀州,也是為了段伯顏。我後來留在斷蒼山,是聽聞斷字,之前是段,我才留的。”
“我是真的,真心實意過的。”
鬱清梧:“好。”
鄔慶川喃喃道:“你告訴她——告訴她……我,我……”
“我也曾,且喜淮山來故人。”
元狩五十年八月十八,鄔慶川病死於牢獄。
第76章 點天光(2)
鄔慶川死了,宋國公府的處置卻遲遲沒有落下。皇後從皇帝嘴裡打探虛實,跟來長樂宮請安的太孫妃道:“咱們這位陛下,恐又覺得自己是慈悲為懷的神佛了。”
果然八月底,宋國公撕下自己的衣裳,在上頭用鮮血寫下一封陳情書撞死在牢獄後,皇帝大悲,沒有依罪對宋家抄家滅族,而是留了其他人性命,允宋家男丁流放西南,宋家女眷抄沒家財返還原籍。
好在宋家年輕一輩的姑娘都已出嫁,二少爺和三少爺因著之前宋知味沒定下親事,便把婚期定得晚——當時虞家和折家還頗有微詞,認為宋國公夫婦太過於偏向老大,未免太過分了些。
結果現在宋家出事,婚期晚還沒成婚,倒成了天大的幸事。
虞夫人接連拜了好幾天的神佛,洛陽的寺廟道觀都被她跪遍了。又四處布施白粥,感謝老天保佑。
最後親自登門去見宋國公夫人,拉著尚且在病中的她道:“不曾想,姐姐竟有如此心胸,知道自家命不久矣,一直拖著不願意定下婚期——我那時還埋怨姐姐太過囂張跋扈,此時終於明白了你的苦心,原來是不願意讓我家的孩子來受罪。”
她大笑起來,拍著宋國公夫人的手道:“就憑著這份功德,你死後都下不了十八層地獄。”
宋國公夫人本就心力交瘁,多日來病恹恹的,如今被她這樣一譏諷,再扛不住,瞬間暈了過去。
虞夫人瞧見,雙手合十,“罪過,罪過。”
她高高興興罪過著走了。
等宋國公夫人醒過來時,天色已黑,屋子裡靜得可怕,周身隻有一個婆子照顧著。
她一生錦衣玉食,哪裡受過這種委屈。但事情已然如此,她也得扛起這個家來。
她對婆子道:“你去伍家請伍夫人來……我想來想去,這幾年也就是她一直對我心誠,別人,我是不敢指望了。”
婆子便連夜去登伍家門。
伍夫人:“……”
她一時半會都沒有反應過來。
等聽見婆子痛哭流涕說宋國公夫人如今隻信她的話後,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嘛,體面也成了一個錯處。
她擺擺手,再不願意參與宋國公府的事情,隻拿了錢給婆子,“這是單給你的。你是個忠心之人,這時候還願意守在她的身邊,委實不容易。但我也有一家子人要管,哪裡有空呢?宋家多的是親戚,找誰都比找我強呀。”
婆子急急道:“若是還有其他的辦法,我家夫人也不會……”
伍夫人拍拍她的手,“我與你家夫人,無親無故,還有仇呢。”
婆子一愣,這才想起當初夫人也是想為大少爺求娶伍家姑娘的。
她不再哀求,怔怔拿著銀子回了府,宋國公夫人急忙問,“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婆子低聲道:“伍夫人不在家,回娘家去了。”
宋國公夫人大哭道:“是專門為了躲我才回娘家吧!”
又罵道:“好一個狼心狗肺的,之前她說媒不好,惹出那麼多事情來,我可曾怪罪過她?如今倒是躲著我了,一點情面也不講。”
婆子一句話也不敢說,由著她罵。但因為收了伍夫人的好處,到底在心裡為她說幾句話:明明今日虞夫人才是將夫人氣得暈過去的罪魁禍首,她卻不敢罵,隻抓著伍夫人罵,未免太過分了些。
婆子就一直等,等她罵完了,已經快到子時。
宋國公夫人吩咐婆子:“後日知味他們就要去西南了,銀錢什麼的,都準備好了嗎?”
婆子點頭,“是。”
她頓了頓,“夫人,您也是要走的。”
這宅子,後日就要封起來了。
宋國公夫人便又掉淚,罵道:“我與皇太孫一黨不共戴天!”
婆子連忙去捂住她的嘴巴,嘆息道:“夫人,這般的話,以後再不能說了。”
她的手並沒有捂緊,但宋國公夫人卻沒有掙扎,也沒有動,隻就著她的手壓抑著哭起來,撕心裂肺,卻又一點聲響都沒有。
怎麼就到了如此的地步?
大廈將傾,也該有磚瓦掉下。可是宋家,卻如同斷崖一般,突然就斷掉了,再沒有一絲起復的可能。
她是如此想的,宋家其他人也不例外。
牢獄裡,宋家三少爺狠狠瞪著宋知味,怒罵道:“父親再三警告你,要忍,忍,忍,你為什麼就是不忍,反而跟鄔慶川那般的人混在一起,如今好了,父親被你坑害死,咱們也成了階下囚。”
宋知味靠著牆坐,一動不動。
宋三少爺氣得不行,光罵已經不解恨了,走過去對著宋知味就是一拳頭,“你在這裡裝什麼!你是宋國公府的罪人,應該跪下來求父親在天之靈原諒,求宋家列祖列宗原諒!”
宋知味被打得倒在地上,卻沒有說一句話。
他直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所有的事情。
蘭山君為什麼會知曉他做的詩句,會模仿他的字跡?
難道真的是父親跟鄔慶川私下有來往?那父親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難道自己真的是父親的棄子,隻是中途出了差錯,才讓他自己也賠了進去?
他深吸一口氣,爬起來,繼續靜靜的坐著想前因後果。
宋三少爺見了更加生氣,衝過去提著他的頭發就打,“你還在這裡裝!從小你就是這幅樣子,好像自己比我和二哥高貴許多,怎麼,都是同一個爹娘生的,你除了早出生幾年,還有什麼比我們厲害的?”
宋知味依舊沒有反抗,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沒吭聲。還是宋二少爺看不下去,過來攔著道:“這種時候了,咱們三兄弟應該齊心才是。”
宋三少爺都要氣死了,“齊心?怎麼齊心?你見他有一絲後悔的模樣嗎?”
他說著說著哽咽起來,“可憐父親,膽戰心驚在陛下跟前幾十年,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竟然最後是自戕而亡的。”
“還有母親……他這二十多年,哪裡將母親放在眼裡?母親為了他的親事,掉了多少眼淚,他卻每次都是敷衍過去,從不去管。如今好了,父親死了,母親身邊沒個人照顧,怕是也活不長——”
宋知味聽見這話,身子顫了顫,卻抿唇扭過臉去,依舊不肯說話。
宋三少爺怒火中燒,過去又給了他一巴掌,“你說話啊!你憑什麼不說話!事已至此,你就是說幾句軟話,說幾句愧對父母的話,我也沒有這般的氣你!”
宋知味被打得嘴角出血,耳鳴許久。
他側著頭,好一會兒才回神,咬牙撐著。
宋三少爺面對他這般沒臉沒皮的模樣,氣得狂打自己兩巴掌。宋二少爺連忙去勸,宋三便抱著他哭道:“這麼多年,咱們得罪了不少人,怕是流放路上就活不了的。二哥,你我兄弟,怕是隻有這兩日相聚了。”
宋二少爺輕聲道:“父親死前,聽聞上了一封血書給陛下。陛下這才饒過我們。既然他都饒我們了,想來這兩年,陛下還記得父親的時候,還是無人敢殺我們的。”
宋老三抬頭:“真的?”
宋老二:“真的。”
宋知味聞言,這才看向這兩個兄弟——尤其是看向平日裡不顯眼的二弟。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宋二少爺苦笑一聲,“大哥,別這樣看我,我確實不是什麼有大智慧的人,並無藏拙之心。但是基本的道理還是懂得的。”
他頓了頓,道:“我知道,宋國公府能走到這一步,父親也是動了心思的,並不能全然怪你。但是最後一步,應當也是你撺掇父親站隊齊王,這才落得如此下場,這份罪,你得認。”
他說到這裡搖搖頭,嘆氣道:“我就是不懂了,咱們家已經這般好,為什麼你們非要再進一步。你又為什麼,非要跟別人比呢?”
宋知味這才開口說出這幾日來的第一句話,“我跟誰比?”
宋二少爺:“自然是跟鬱清梧比。”
“難道你自己不清楚麼?自從元狩四十四年鬱清梧中探花被人追捧後,你就已經忍不住了。”
宋知味抿唇:“我沒有。”
宋二少爺也不跟他爭。他隻說,“你看,即便已經落到這般田地了,你還是不願意承認。”
“可是,無論你承認不承認,從鬱清梧重返洛陽,一步一步走在你的前頭,把你的名聲擋住,你就開始急了。後來,他娶了你提親過的鎮國公府姑娘,你更急了。”
宋三少爺嗤然道:“可不止這些。他表面上對自己喜好男風的名聲不在意,但其實心裡惱怒不已,時時刻刻想要翻盤。”
“我當時就跟父親說過,你心思重得很,又要面子,不僅在別人面前裝雲淡風輕,就是在自家人面前也是裝的。我讓父親說說你,父親卻說我嫉妒你——哈,我有什麼可嫉妒你的,嫉妒你要面子卻沒能力,鬱清梧把成名的機會最後送到你的面前,你卻沒有把握住,還更加急切起來。”
宋知味陰沉沉:“什麼成名的機會?”
宋三少爺重重道:“讓你去收賬——捫心自問,如果這件事情是鬱清梧去做,他肯定不要體面,也會把賬收回來。可他看死了你,根本不認為你能把賬收回來,所以挖了個坑讓你吃跳,你如他所願,沒有跳出來,反而自掘墳墓!”
宋知味呼吸聲越來越重,宋三少爺眼見他情緒終於有了變化,說得更加起勁,“哈,如今想來,你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覺得自己的能力可能會被人看輕,所以步子大起來,結果沒走穩,把一家人都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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