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璣瞳孔縮成一點,但很快劇烈的痛苦讓她大叫出聲。
“啊——”她捂住臉,崩潰地蜷縮在地上。
紫珠在她掌心粉碎,被她吞噬的神光和殘留紫珠內的力量,統統化為一抹至純的白色流光,湧入骨笛的尖端。
原本風和日麗的山谷上方忽然罡風卷過,烏雲慢慢籠罩,像極了風月樓那一晚,雨霧燈火,人間惶惶。
鮫族每個聖女死後都會下雨。
沒有雷鳴,沒有電閃,風聲蕭瑟。
珠璣痛苦地彎曲在地上,黑發開始變得蒼白,就像璇珈死的時候,緩慢枯萎,皮膚蒼老變皺。
她靜靜地看著開在草地上的血色花朵,銀藍的眼眸湧現出濃濃的恍惚來。
她就這麼死了嗎?
她咳出一口發黑的鮮血,她從不流淚,於是現在從眼眶裡湧出的也是冰涼的鮮血。
不!
她不甘心啊。
她還沒讓宋歸塵付出代價呢。
神壓制了她全部的力量,卻沒有壓制她的本能。
珠璣手指死死抓緊土地,最後關頭,卻像是拼盡全力地抬起頭來,用一雙幾乎詭異的純白眼眸,望向了夏青。
夏青本來就為樓觀雪前面說的一句話而心煩意亂,突然對上珠璣的視線,一下子整個人僵住,大腦“轟——”的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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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壓抑很久的大雨傾盆而下。哗啦啦,落在葳蕤的草木上,濺起一層茫茫白霧。
樓觀雪毫不猶豫,用骨笛戳瞎了珠璣的眼。鮮血濺到了他雪白的衣袖上,但很快隨著雨滴流下,甚至沒在上面留下一點紅色痕跡。他將神光吸收,垂眸,面無表情擦去骨笛上面的血跡,側臉在雨霧中顯得冷漠至極。
珠璣尖叫一聲,捂住眼睛,整個人身體出現一條一條裂痕來,“啊啊啊啊——”,猶如凌遲,痛不欲生。
這場雨驅散了蠱惑人心的靈薇花香,也驅散了血池不斷冒出的黑色瘴氣。
寇星華等人後知後覺醒了過來。
眾修士被雨澆醒,愣愣看著前面的情景。看著累累白骨和死去的女人。
樓觀雪在大雨中回身。
夏青淺褐色的眼眸安靜往前望,他隔著雨霧,隔著屍骨血肉,與樓觀雪四目相對。
夏青想起,其實早在陵光皇宮內他就有過心動的時候。
那一晚指尖靠近樓觀雪的眼睛,一個眼神牽動全身。心動一念間,心跳聲震耳欲聾,他以為是幻聽、是那一晚的春雷太響。
這一刻重新體會到這種感覺,才無比清晰又無比明確地知道。
這不是春雷。
“樓觀雪。”
聖女的幻瞳是能蠱惑人心的,能直入靈魂,挖掘出最壓抑的過往。
夏青跟魔怔般,喊了下他的名字。
腦中是各種光怪陸離的響聲,碎石齊飛、宮殿坍塌,混著如今嘈雜不斷的雨,分不清虛幻。
心中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
怪不得,他那麼抗拒重新拿起阿難劍;
怪不得,哪怕樓觀雪在摘星樓表現得那麼惡劣,後面他還是願意去相信他。
上京城迎來了三年來最為漫長的一場雨。
這場雨將整個春商洞淹沒,梁國皇陵毀之一旦。
但是陵光城卻是迎來了兩件好消息,一是自燈宴上消失近一月的陛下回來了,二是玄雲派帶來了大祭司需要用以驅動伏妖大陣的聖女之珠。
“聖女之珠?你到底給了他什麼玩意?”
夏青坐在馬車上,拿著一個果子啃,聽到外面的傳聞,非常疑惑地問樓觀雪。
樓觀雪勾起唇角說:“順手給的,宋歸塵不是力量不夠嗎,我便借他一點。”
夏青一下子覺得清甜的果子都食之無味了,拿下果核,還想說什麼。樓觀雪已經很自然地湊過來,把手指伸進了他的嘴裡,把血強行喂給他,淡淡道:“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跟我說話。”
夏青:“……”
樓觀雪回宮的那一天,燕蘭渝不顧所有人的阻攔,從靜心殿披發跣足跑了出來。五月陵光城的桂花便開了,淡雅的花香漫了全城,燕蘭渝一身素靜的青色衣裙,站在桂花樹下,因為日夜失眠遍布血絲的眼在看到樓觀雪的一刻,露出得到解脫的狂喜來,人像是瘋魔一般。
夏青回寢殿後,咬著糖人由衷感嘆道:“燕蘭渝那樣,我差點以為她對你情根深種呢。”
樓觀雪問:“你在吃什麼?”
夏青說:“糖人,就春商洞前那個小鎮,他們那裡的糖人真的好吃,有種說不出的甜。”
樓觀雪看他一眼,然後俯身咬住了他的唇,伸出舌頭在他唇齒間輕輕舔了一遍。
夏青人傻了,臉和耳朵都通紅,把他推開,氣急敗壞:“我在跟你好好說話呢。”
樓觀雪:“我試試你口中說不出的甜。”
夏青:“……”
夏青把手裡自己吃到一半的糖人直接塞他嘴裡,讓他閉嘴。
樓觀雪愣了下,卻也沒吐出來,輕笑一聲,繼續看奏折,看到一半忽然說:“燕蘭渝在催我立後。”
夏青:“她還沒死心啊。”
樓觀雪道:“伏妖之事定在五月十五,她說這樣的百年之喜,若是我此時定下皇後,定然會被上神福澤。”
夏青:“騙人。”
樓觀雪:“我不需要上神福澤,但我覺得,那天確實是個不錯的日子。”
第61章 崩析(七)
楚國即將迎來皇後的消息不脛而走, 一下子傳遍大街小巷,瞬間茶樓酒館都在熱熱鬧鬧議論這件事。誰都沒想到,當初那個被陛下從風月樓帶出來的灰衣少年居然能走到這一步。眾人也越發心痒痒, 好奇能讓“陵光珠玉”傾心的少年, 到底怎樣的人間姝色。
有人說:“應該比之寒月夫人也不相上下吧。”
夏青在皇宮聽到這句話時, 差點把骨笛掰斷, 嘴角抽搐,無話可說。
“我真的覺得沒必要辦個封後大典。”夏青幽幽地吐出口氣, 跟樓觀雪講道理。
樓觀雪:“你若是不喜歡被別人觀看, 我可以……”
夏青生怕他說一句“把他們眼睛挖了”, 忙開口:“不是不是, 我就是覺得當皇後不自由。”
樓觀雪聽到這話, 一下子笑出了聲:“不會。之後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真的?”夏青震驚, 想了想, 心思一動說:“那我想去東洲。”
樓觀雪:“好。”
夏青:“想去看看那堵牆。”
樓觀雪:“好。”
夏青:“還想去看看鮫人一族的魔淵萬冢——這你也陪我?”
樓觀雪:“陪你。”
夏青愣了愣, 眼眸一彎笑起來:“樓觀雪,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可沒想過你會那麼溫柔。”
樓觀雪在支頤看書, 燈火落在霜雪般的眉眼上,聞言抬了下眸:“是嗎?”
夏青:“對啊, 我那時真覺得你就是個神經病。”
“神經病?”
輕輕念過這三個字,樓觀雪微笑,然後拉著他重新去了一趟摘星樓。
夏青:“???”
摘星樓前的竹林還是老樣子,風過林濤如浪, 簌簌震動。深處與浮屠塔遙相對的摘星樓, 雕梁畫棟、天階如鏡, 檐角的青銅鈴叮啷叮啷響個不停。
夏青故地重遊, 頗為新奇,他指著一處房梁說:“我那時最喜歡坐在那裡。”
樓觀雪:“我記得。”
夏青淺褐色的眼眸溢滿笑意:“不得不說,當皇帝是真挺爽的。燕蘭渝送進來的歌女從不重樣,我當初每天都有新樂子看。哦,對了,我還記得第一晚你招了好多鳥過來的,那是什麼邪術?”
樓觀雪說:“不是邪術,竹林的鳥都是我養大的。”
夏青:“啊?你什麼時候開始養的鳥啊。”
樓觀雪:“六歲。”
夏青安靜了會兒,才輕輕地“哦”了聲。
這是樓觀雪第一次提起他的小時候。
摘星樓清冷空寂,樓觀雪帶他到了頂樓的露臺上。
當初舞女的血跡早就被抹去,露臺沒有圍欄,隻有浩瀚的風月。
夏青站久了,幹脆坐了下來,坐在邊緣,往下望就是十丈高空。
夏青:“養鳥是為了什麼,好玩嗎?”
樓觀雪:“為了提防燕蘭渝派人殺我。”
“啊?”
樓觀雪微笑,輕聲說:“我那時還什麼都不知道。”
夏青一愣。
是了,六歲的樓觀雪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浮屠塔內關押的是神魂。
不知道燕蘭渝根本不敢讓他死。
他不知道有關自己的所有秘密。
冷靜孤僻,隻想活下去。
樓觀雪突然說:“從五歲那年開始,我有了很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和情緒。”
樓觀雪從袖子中掏出笛子,道:“我從未去過通天海,卻清楚神宮的每一個角落。神殿前是忘返源,神殿後是魔淵萬冢。”
“你上過我的身,應該感受過那種疼痛。”
“我五歲開始一直在體會這種折磨,像是陰冷潮湿的海水滲進骨子裡,我能感覺到,它在更替我的血液,重鑄我的骨骼。”
“瑤珂說神會在我身上復蘇。”
樓觀雪:“我一直覺得,祂就在我的身體裡,冷漠地看著我。先潛移默化取代我的身體,然後再取代我的記憶,最後徹底成為我。”
“一百年前,祂被背棄被陷害,被抽魂拆骨,被奪取力量。於是我小時候經常做夢的時候被痛醒,粉身碎骨、墜下深淵的感覺。”
“這是神的記憶。”
樓觀雪停了停,眼眸無波無瀾,卻很輕地笑了聲:“現在,我的恨也不是自己的。祂的恨太沉重了,壓抑了一百年。恨鮫族,恨人類。恨不得讓天地崩析,十六州、通天海全部下地獄。”
夏青安靜低下頭,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間,樓觀雪眼中的暴虐腥紅淡了下來。
竹林裡鳥雀鳴叫,濤聲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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