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族把東洲附近的漁村屠殺了個遍。衛流光,你記得大師兄是哪裡人嗎?】
【我知道神無辜,可如果非要有一個罪人來終止這場無休止的殺戮,我覺得,我就挺適合的。】
【每年的三月五,驚蟄時,靈薇花便會在海上發著夜光。那些因為狂風暴雨迷路的鮫人,尋著光便能返鄉。而瀕死惶惶的老者,尋著光,也能達到安息地。】
【當年背棄神明,妄想上岸,如今全是報應。】
【鮫人必須死在冢上,因為靈薇花隻能開在那裡。靈薇,它本就是鮫人的魂魄。神可真是殘忍啊,現在荒冢成了牆,鮫人一死便是魂飛魄散。不過,這跟我也沒什麼關系了。】
【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明白呢。覬覦不可得的東西,總會付出代價。】
【這花啊,根本留不住。】
夏青站在紅塵外,耳邊出現了無數人的聲音,今生前世,錯亂顛倒,猶如潮水將他淹沒。自己的,別人的。一字一句,或笑或哭,或平靜或激烈,兜兜轉轉,成了這百年後誰都逃不開的命輪。
珠璣根本不敢在樓觀雪面前出聲等到現在才重新說話,得意又怨恨:“哈,到頭來,誰又分得清是非對錯呢。人族有錯,鮫族有錯,既然分不清,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夏青神色淡漠,長睫下褐色的眼眸若淵流。紅色衣袍更襯得肌膚如雪,他立於天地間,像一把安靜孤獨的劍。
珠璣得意說:“夏青,你阻止不了他的。”
夏青聽著她的話,不由想起了溫皎眉心的那道口子。
在梨花紛飛的三月初出現在他視線裡。
——猩紅如血,像是朱砂曳開的一筆,所有恩怨因果由此開啟。
夏青沉默了那麼久,才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輕若飛雪:“珠璣,我從來沒想過阻止他。”
珠璣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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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臉色蒼白,手指握緊:“百年前我阻止不了誅神大陣的落下,百年後我又怎麼去阻止神罰降臨呢。”
珠璣語氣古怪:“是嗎,你真這麼想的?”
夏青沒說話。
他隻是看了一眼天空的浮光,問她:“今天就是你說的,我會魂飛魄散的時候?”
珠璣被他這句話點醒,愣了好久,才放聲大笑起來:“對,對!哈哈哈哈我怎麼忘了,哈哈哈哈我差點忘了這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神情幾欲癲狂。
“你一個異世之魂被引過來,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將你和楚國皇帝綁定,你不得離開他半步,他死你也得死。真沒想到這位楚帝居然就是尊上,不過殊途同歸,尊上成神的一刻,和人間羈絆盡斷,肉體重塑,楚帝某種意義上也是死了。你自然逃不開魂飛魄散的命運。”
珠璣勾唇:“哦,還有一個辦法。”她像是毒蛇,慢慢蠱惑他:“你去阻止他!你讓他自毀魂魄,放棄力量,不要成神。”
“你去啊,夏青。”
夏青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恢復記憶的一刻,所有修為也盡數歸於體內,山海的呼嘯,草木的低顫都響在耳側。
他聽見了陵光城各種哭嚎大叫。地震、海嘯、天地崩析。
浩浩蕩蕩的劫數降臨,家家戶戶蜷縮在黑暗裡,孩子被大人捂住眼,淚流滿面念著“別怕”。
他還聽到了城牆之下萬人嗚咽。
聽到少女從牆頭墜落。
牆上牆下,各自百年後的歸途。
貪婪和野心滋生出無邊罪惡。
……可是,仇恨不該由無辜的後人繼承啊。
以殺止殺,恩怨輪回不止,根本沒有終時。
“我快要魂飛魄散了。”
夏青垂眸,看著自己的手。
腕上的舍利佛珠滾燙得仿佛要在皮膚上烙下印子。
他皮膚白到不真實,像一個虛影。
珠璣恨蓬萊的每一個人,看他落到這個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夏青,你都不掙扎一下嗎。要知道魂飛魄散,就是徹底離於五行。到時候,連神都無法將你復生。”
夏青看著自己的掌心,清寒劍意漫過掌紋,問她。
“你覺得我怕死嗎?”
珠璣噎住。
夏青忽然笑起來,笑意很淺,說:“珠璣,你知道我昏迷的兩天,夢到了什麼嗎?”
他輕聲說:“我夢到了我師父。”
“他說太上忘情的第三式需要我自己參悟,因為那是我自己的業孽。我曾以為太上忘情,動了情就是有了牽掛,萬劫不復。從此道心破碎,百年修為毀於一旦。”
夏青頓了頓,兀自一笑:“現在看來,是我誤會了無牽無掛的意思。”
什麼叫牽掛,是心中放不下的掛念。
無牽無掛,求的是一個大自在,求的是一個心境通明,求的是他冷靜地面對自己,不逃避不閃躲,不盲目大悲,也不盲目大喜。
太上忘情第三式。
他見過了天地,見過了眾生,唯獨一直見不明白自己。
見不明白自己的愛恨痴怨,見不明自己的紅塵羈絆,見不明白,他愛他,從來都不是劫難。無需恐懼,也無需害怕。
阿難劍在掌心慢慢化為實質,劍身雪亮,古木漆黑,它生於太初鴻蒙,與神同源,自然能輕而易舉破開這道屏障。更何況,樓觀雪本來就不忍心傷他,察覺到他想離開,所有神光主動散開。
樓觀雪站在廢墟中央,衣袍上血光森然,黑色的枷鎖如長蛇把整座浮屠塔籠罩,屬於神的恨逾越百年、越發瘋狂。血紅的記憶浮現在他身邊,重重疊疊,像是濃霧又像是藤蔓,將他釘在原地。
“夏青……”宋歸塵看他走出神光,愣怔出聲。
夏青將那縹碧色的發帶握在手裡,另一手拿著劍,往前走。墨發揚散空中,血紅的嫁衣掠過一地的廢墟橫屍,天地扭曲,烏雲雷電青紫壓抑,他像是渾濁天地間唯一鮮明的色彩。
夏青聽到聲音,才回頭看了宋歸塵一眼,淺褐色的眼眸無悲無喜。
今生前世,回溯的海水和離開陵光城的那晚奔湧的護城河相照應。橋上橋下,恩怨成荒。
夏青突然笑了一下。
珠璣一下子警惕起來:“你要幹什麼?”
夏青靜了片刻,而後又清醒起來,他喃喃說:“我要幹什麼……”
他要幹什麼……
他既然注定要魂飛魄散,不如帶著這糾纏不清的世人因果一起散吧。
竹林簌簌,驚起青鳥飛向天空,摘星樓掛在檐角的鈴鐺響個不停。
夏青握緊劍,不再看宋歸塵,往廢墟中心走。
屬於神的恨橫在空中,黑氣肆虐,變成阻礙他前行的重重障礙。
夏青拿起阿難劍,垂眸,劈開所有阻攔。
這一刻,仿佛回到了神宮崩塌的那一夜。
同樣的尖叫、奔逃、萬事萬物分析崩離。
同樣的廢墟、大陣、隔著腥風血雨,他向他走去。
樓觀雪眼眸深黑,冷漠到極致,就像未蒙塵的珠玉。
他站在仇恨的盡頭,靜靜看著他。
心裡漫不經心地想,夏青是來勸他的嗎。勸他別殺宋歸塵,勸他放過無辜的人。應該是的,他的愛人骨子裡善良赤誠,根本見不得殺戮。
樓觀雪緩緩勾起唇角,眼神有種殺戮散盡的溫柔繾綣,心裡卻劃過冷漠的聲音。
——可是,不行啊。
他或許會在萬物毀滅後,花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哄夏青。
“為什麼不聽話呢。”
樓觀雪伸出手,似乎想輕觸夏青的臉,隻是手指碰上少年肌膚的一刻,身體僵冷,驟然抬頭,瞳孔深處湧現出一絲血紅來。
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神情,神宮之內被算計、被抽魂拆骨,都不曾有過。
夏青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他對生死從來無感,卻沒想到有了愛人後,現在竟湧起一絲遺憾和難過來。
夏青心想,原來我也會怕死。
隻是這件事從一開始就無解。
從他被帶到這個世界走進命輪開始,就注定有這麼一天。
破開黑障其實需要花很大力氣,每一劍出手都讓他精疲力盡。
他太累了,累到現在,看著樓觀雪,什麼恩怨什麼責任都沒有去想,他隻是伸出手,一如寢殿那一晚,撫摸上了他眼上那一顆很淺的痣。
夏青唇角揚起,少年姿容絕豔,眉宇間的脆弱鋒冷這一刻都變成爛漫春光,他輕聲說:“你看,我沒有騙你。”
樓觀雪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幾乎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夏青語氣認真道:“樓觀雪,你活了下去,活成了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
混亂紛擾的人間似乎一下子煙消雲散,空氣中的血腥似乎也被驚蟄夜微涼的風取代。
那一晚螢火蟲飛上開滿白色小花的牆。
蟲子窸窸窣窣爬出洞,青草黃土下生機勃勃。
斷壁頹垣裡黑障和血霧交纏,夏青的眼眸清澈如初,和那個坐在牆上稚嫩安慰他的男孩重疊。
他想了想,笑著說:“你看,你一直是為自己活著的。你的恨是自己的,你的愛也是自己的。”
“當然了,如果可以,我一點都不希望你是神。”
夏青說到這裡,身體其實已經支撐不住了,踉跄了下。
樓觀雪的神情有些迷茫,想要伸手扶住他,卻因為身體顫抖,隨夏青一起跪坐下來。
夏青靜靜看著他現在的樣子,心裡泛起尖銳的痛,輕聲問:“樓觀雪,你痛嗎?在繼承這些仇恨的時候。”
夏青手指發抖拂過他的眉眼。
其實摘星樓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就在心裡嘀咕過的,這暴君長得可真好看啊。
“應該是很痛的吧。”
夏青眼眶微紅,迷茫道:“我一點也不想你成為神,因為抽魂拆骨太痛了……仇恨因果也太重了。可是當年我沒能帶你出去啊……”
“樓觀雪。”
他輕輕喊了聲他的名字。
握在手裡的發帶早就飄散,隨著風飛向廢墟。
而現在,夏青松開手,放下劍,雙手捧起他的臉,幾乎是獻祭一般吻了上去。
淚水從緊閉的眼睫中流下,滾燙炙熱,落入廢墟血泊裡。
“我怕的是你痛。”
你的仇恨整個天下都承擔不起。
這因果恩怨根本沒有終時。
“夏青!”樓觀雪睜開眼,眸中血色濃鬱,聲音冰冷至極,一字一字喊出他的名字。
阿難劍落地的瞬間。
聲音清脆,帶起了前世所有糾纏羈絆。
樓觀雪大腦一陣刺痛,當初六歲被困在浮屠塔內,他就聽到過這道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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