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他就會有流淚的衝動。
為什麼會這麼矯情,為什麼這麼多天了還是無法平靜下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是你的錯。
不怪你。
他反復地告訴自己,元申的死不是自己造成的。
但始終也無法說服自己。
那個下午和那個下午的陽光,一想起來就會讓他心悸。
他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元申隔著粼粼水光看向他的目光,手上像是還殘留著緊緊抓著元申手腕時掌心裡骨節的觸感……
他還記得自己從焦急到絕望的每一個細節,在極度痛苦中不得不松開元申的手時那種無望。
如果他不松手,如果他再堅持一秒鍾,兩秒鍾,是不是就能拉開元申,是不是元申就不會死?
如果他沒有放棄,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他沒有躲著元申,沒有忽略元申那些不正常的話和想法,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睜開眼睛,摸過手邊的一個日記本,元申有太多的想法,在他掙著向自己靠近想要得到一點回應的時候,自己如果沒有躲開……
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那麼多的如果,如果隻要有一個如果成立了,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元午把日記本扔到一邊,跳下了飄窗,在屋裡煩亂地轉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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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元申的房間,每個地方都留著元申的痕跡,各種寫著看不懂的話的紙條,牆上隨手畫下的關於死亡的那些畫。
到底有多久了?元申這麼渴望死亡,像儀式一樣地渴望。
元午頹然地倒進沙發裡,他不得不承認,哪怕他們是擠在一個羊膜囊裡出生的雙胞胎,哪怕是從小到大他和元申有無數的“心靈相通”,卻依然無法想像出元申的世界。
元午躺在沙發裡,看著天花板。
一直到窗外暗了下來,他才慢慢地起身,看了一眼牆上的鍾。
進浴室洗了洗臉之後,他換了身衣服,走出了房門。
太陽已經落山,吹過來的風裡帶著些許涼意,元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房子。
這是元申的秘密,他隻告訴過元午他住在這裡,爺爺奶奶都不知道他的住處。
元午不知道他把地址告訴自己的時候是隻想告訴他,還是希望他能過來看看,又或者是希望有一天他的世界能被身邊的親人了解。
親人,爺爺奶奶。
元午皺了皺眉,爺爺奶奶有多痛苦他倒是能體會。
兩個老人幾乎是把元申當命一樣地照顧著,元申每一次發病,每一次住院,他們都會瘦一圈。
他知道元申對於爺爺奶奶來說有怎麼樣的意義,奶奶指著他邊哭邊罵的場景他想起來都還會清清楚楚地一陣疼痛。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麼會拉不住他!”
“你比他身體好!你比他有力氣!怎麼可能摳不開他的手!”
“水草那麼細!那麼軟!怎麼可能拽不斷!”
“你就看著他死!看著他死!你看著他死你都能松手!”
元午煩躁地揮了揮手,拐進了地下車庫,把自己的挎子開了出來。
車鬥裡扔著一瓶自噴漆,他昨天買的。
I feeling good。
他看了看車鬥旁邊的那行字,本來想用漆把字遮掉,但猶豫了很久卻沒有動手。
I feeling good。
這是元申寫上去的。
“birds flying high,you kno ho i feel,sun in the sky,you kno ho i feel,breeze drifting on by,you kno ho i feel,its a ne dan its a ne day,its a ne life for e,and i feeling good……”
元午現在都還記得元申一邊哼著歌一邊慢慢地在紙上寫下I feeling good,描粗,再剪出鏤空的紙樣,然後晃著漆罐在車鬥裡噴下這行字的情形。
他害怕再想起元申,害怕元申的任何痕跡出現在自己的空間和生活裡,卻又無法在元申已經消失之後再抹掉他已經越來越少的痕跡。
元申房間裡最多的東西就是塗鴉的塗罐,隨身的包裡也會一直帶著幾罐。
元午一直覺得這大概是他宣泄的途徑,就像青合街上常見的那些塗鴉,帶著自我的張揚宣泄著情緒。
直到他看到廢棄廠房的牆上那些一看就是元申風格的塗鴉時,才知道元申並不是在宣泄,也並非張揚自我。
他連自我都無法明確。
元午把車開到了一座小橋邊,這是他前兩天散步的時候發現的,挺清靜,特別是晚飯前的這段時間裡,隻有幾個放了學不肯回家的孩子打鬧著經過。
他把車停好,坐到了橋邊的石凳上。
抽完一根煙之後,他拿出手機,開了機。
手機挺安靜的,隻有江承宇的一條短信和兩個林城步的未接。
-想通了聯系我,我要喝你的特調。
元午看著江承宇的短信笑了笑。
林城步的未接時間是他發了短信過去,幾乎隻相差了十幾秒鍾。
但讓元午有些意外的是除了這兩個電話,林城步之後沒有再聯系過他。
有點兒不像他的風格呢。
元午打開了通話記錄,最新的一條聯系人名字是“梁醫生”,他按下了撥號。
“梁醫生我是元午,”那邊接了電話之後他說,“我試過了,感覺不行……我根本做不到每天隻在某個時段去想這些事……我就是覺得……我怎麼也過不去這個坎兒了,我就怎麼都覺得……我弟弟……是因為我……”
元午閉了閉眼睛,有些說不下去了,摸了根煙出來點上之後他才又輕聲說:“我知道,我不想這樣,我真的……我害怕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困在他自殺這件事裡……我已經連正常生活都過不下去了……謝謝,我明天上午過去找您。”
掛了電話之後他吐出一口煙。
元午,你有多大的痛苦,就需要有多大決心,這種事不是睡一覺,喊幾嗓子,旅個遊就能解決的。
有些事造成的傷在我們心裡很深的地方,我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卻還是會被它影響。
要想走出來,不是我說什麼你聽聽就行的,我說了,你要去做,你要配合,要努力,我們雙方的努力才行。
梁醫生是江承宇介紹的,在很早以前,江承宇就給過他梁醫生的電話,希望他能去聊聊。
但他……沒去,他一直覺得把那些連自己都不願意去細想的軟弱和悲傷展示給一個陌生人,是件可怕的事。
就像他對林城步說過的,我的傷,怎麼能讓別人來撕開。
可是有些事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不是一句我去面對,我不怕痛就可以擺脫的。
他笑了笑,連林城步都背著他去找過梁醫生。
這個……聖父型神經病。
林城步收拾完元午的房間時,有種如果以後不對元午進行一次慘無人道的敲詐勒索不足以平復他今天包身工一樣的勞作。
洗衣服,洗床單,洗被套,洗沙發靠墊,所有能拆下來的布他都洗了,連窗簾他都扔浴缸裡連踩再揉的洗了。
還撕壞了一塊。
洗完了就擦,所有平面他都擦了好幾遍,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擦著,地板也拖了好幾次。
最後所有的活幹完的時候,外面天都亮了。
“你大爺……”林城步看著外面蒙蒙亮的天空,“阿門。”
林城步去洗了個澡,浴室裡的洗發水沐浴液什麼的都是至少兩年前的了,他打開聞了聞,沒什麼異味,於是也顧不上那麼多,都直接用了。
洗了澡之後換上了元午的衣服,讓他舒服了不少,趴到剛換了新鋪蓋的床上時,他舒服地哼哼了一聲,撅著屁股往床墊上砸了兩下。
聽著床墊發出細細地咯吱聲,他嘖了嘖,流氓床。
又撅屁股砸了幾下。
這次傳來的咯吱聲裡帶著點別的響動,聽著像是紙卡在什麼地方的聲音,他坐了起來,又顛了兩下。
接著順著聲音他在床墊和床靠之間的縫隙裡摸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應該是滑進去就沒再管了。
紙上的字林城步已經能認出來了,是元午的。
寫的是一個地址還有一串數字,不知道是q號還是電話號碼之類的。
他猶豫了一下,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把地址和數字念給他聽:“你有印象嗎?這是什麼地方?什麼號碼?”
“沒印象,沒聽他提過,”江承宇帶著睡意,“你是起得早呢,還是沒睡啊?”
“沒睡,”林城步說,“你是不是剛睡啊?”
“啊,剛開始第一個夢,”江承宇打了個呵欠,“這地址你可以去看看,不過我的建議是啊,看可以,別找上門兒去。”
“嗯,”林城步擰擰眉,“你是怕他煩吧。”
“他不是說了讓你別到處找他麼,”江承宇說,“他那人你還不了解,你真找過去了,他就真能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你。”
“這我知道,”林城步笑笑,“所以我先跟你打聽一下。”
“小步,”江承宇嘆了口氣,“如果元午沒事兒了以後再對你那個鳥樣,我把他打暈送你床上去。”
“靠,”林城步愣了愣,過了一會兒又笑了,“你未必打得過他吧。”
“我偷襲啊,隻要你不心疼,背後一棒子,包準倒,”江承宇說,“情敵都看不下去了……”
“謝了承宇哥。”林城步笑著說。
掛了電話之後林城步把紙條上的地址記到了手機裡,又拿著那個號碼在q上加了一下好友,顯示的是個典型洗剪吹的名字和洗剪吹的頭像,看了一下空間,全都是“你們不懂哥有多牛逼,哥就快上天炸太陽了”的內容。
林城步懷著滿滿地想抽這人一頓的衝動關掉了,估計這個q號跟元午沒什麼關系,應該是個電話號碼?
不過他沒打。
沒錯,元午說了不要到處找他。
那就不找。
我就住在你家裡,等你來找我。
剛買了沒住幾天的房子,有本事你就別住了。
第29章
林城步今天要上班,雖然一晚上沒睡而且很想在元午的床上睡上一覺,但還是隻能隨便眯了一會兒就拿了掛在門後邊兒的備用鑰匙出門了。
元午家離春稚小館挺遠的,林城步提前了20分鍾出門,進後廚的時候都還是壓著點兒到的。
“哎?林哥?”廚房裡的人一見他就愣了,“換風格了啊?”
“嗯?”林城步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元午的衣服,“這麼明顯嗎?”
“太明顯了啊,”一個服務員路過,笑著說了一句,“一看就不是你的衣服,偷的吧?”
“是偷的,替我保密。”林城步點點頭進了更衣室,站到鏡子前瞅了瞅自己,他拿的還是元午普通款的t恤,就是印的圖案有點兒不明所以而已,也不至於就那麼明顯不是自己的吧?
嘖。他轉身拿了制服,正想往身上套的時候又停下了,背對著鏡子往裡瞄了一眼。
“哎你大爺什麼玩意兒……”他看著衣服後背上橫跨了從左肩到右胯的一個q版雞雞,“我……操。”
這的確是非常明顯。
自己估計是累傻了才沒在穿上身的時候發現,當時就看了一眼正面是亂七八糟的圖,沒寫FUCK ME之類的就穿了……
他趕緊從自己的儲物櫃裡拿了件t恤出來換上了,他沒有元午那種完全忽略四周眼光的本領。
今天一天還挺忙的,客人多,預約的幾桌要求也多,點得還都是得林城步親自做的菜。
等忙完下班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林城步坐在車上,感覺自己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為了提神,他從口袋裡摸出了那張在床縫裡找到的小紙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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