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長蘆鹽場一處,牽涉其中的大小官吏便多達數十人。難以想象兩淮、兩浙等地是何等景象。”殷承玉加重了語氣,起身垂首道:“鹽課事關國本,碩鼠不除,國庫不豐,還請父皇下令嚴懲徹查。”
“是該徹查。”隆豐帝面露怒色:“正是這些貪官汙吏太多,才致使國庫空虛。此次長蘆涉案的官員,均從重發落,抄家問斬,以警後人。另再派御史去其餘鹽使司徹查,凡貪墨官員一個不留。”
他隨口一句話,卻叫幾位閣老驚了一跳。
除去長蘆,大燕還有兩淮、兩浙、山東、福建、河東五個鹽使司,其下又分設數個巡檢司,其中利益牽扯之巨,官員之多,不可估量。
若當真要徹查,多少人要栽進去?
尤其是兩淮,兩浙還有福建都屬南地,在場的四個閣老裡,就有三個是南方派系官員,與南地官場牽涉甚深。
幾個閣老交換了眼神,最後是次輔邵添出言道:“還請陛下三思。古人言水至清則無魚,私鹽亂象古已有之,雖然要懲戒整治,卻萬萬不可操之過急。若是從重處罰,恐會生出亂子來。不若採取懷柔之策,隻斬主犯,其餘從者,凡主動上交髒銀者,便算將功折罪,隻罰銀不罷官。此舉既能不費吹灰之力令鹽政官員自查自省,亦能豐盈國庫。豈不一舉兩得?”
“次輔言之有理。都說法不責眾,如今所涉官員太多,若都殺了,一是地方將無人可用,二則是百年之後,陛下恐會落下殘暴之名。”文華殿大學士常啟也出言附和。
他們都深知隆豐帝性情,他隨口一句都殺了,並不是當真憎惡貪官汙吏,不過是惱怒這些貪官汙吏將銀子都放進了自己的腰包裡罷了。
說到底,還是銀子歸誰的事。
果然,方才還怒氣勃發的隆豐帝聞言又猶豫起來,當真開始思考邵添所言的可行性。
殷承玉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驚訝。
隻垂下的眼眸劃過淡淡譏諷。
隆豐帝就是這麼個人,學識平平,胸無主見,明明是天下之主,卻隻顧著自己的利益。
他可以為了那些貪官兜裡的銀子,派他徹查長蘆鹽政,所涉官員一個不留;當然也可以為了那些貪官兜裡的銀子,網顧律法,蔑視法度。
殷承玉沒有再出言,反倒是建極殿大學士盧靖聽不下去了,他身兼吏部尚書之職,最知道這些貪官汙吏的害處,出言駁斥道:“邵次輔與常閣老此言將大燕律法至於何地?若是貪贓枉法之徒不受懲治,長此以往,助長歪風邪氣,豈不是人人都敢貪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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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閣老未免危言聳聽了些……”
一直未曾開口的文淵閣大學士宋廣軒也加入進來。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爭論不休。
隆豐帝被吵得腦子疼,重重拍了桌子道:“罷了,此事容後再議。”
說完瞧了至始至終未曾出言的殷承玉一眼,再沒有了之前的慈愛:“太子這些日子也辛苦了,便回去歇著吧。”
說完便甩袖回了乾清宮。
等回了寢宮,隆豐帝思來想去,覺得邵添的提議著實不錯。如今國庫空虛,他先前想修幾座萬壽塔都拿不出銀子來,若是當真將幾處鹽使司徹查一遍,從犯處以數倍罰銀,別說是修幾座塔,便是建行宮也綽綽有餘。
況且歷朝歷代都有賣官之先例,他此舉亦算是遵循祖制。
隆豐帝越想越覺得可行,對高賢道:“去,宣薛恕過來。”
*
殷承玉自武英殿出來後,沒有立即回慈慶宮。
他在回廊下立了許久,看著外頭草長鶯飛,春色深深。良久,盈滿胸口的戾氣才逐漸平復下來。
他緩緩吐出一口鬱氣,踩著日光陰影,往坤寧宮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我支稜起來了。
殿下:?
第25章
薛恕被召去了乾清宮。
殿內燃著龍涎香,濃鬱的香氣彌漫裡,隆豐帝歪靠羅漢床上,正有兩個年輕宮女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瞧見薛恕進來,隆豐帝抬眼看向他:“這次你隨太子去天津衛查案,都有些什麼收獲?”
他這話問得委婉,但兩人都心知肚明薛恕此行是充當皇帝耳目,以節制太子。
薛恕便將天津衛之行大略說了,又自袖中拿出查抄賬目的副本呈上去:“這是查抄賬目,陛下請過目。查抄一事乃臣親自經手,罪犯以及家眷都一一審問過,確保沒有私藏遺漏。”
隆豐帝將賬冊翻過一遍,看著上頭的數目滿意頷首:“不錯。”
他派薛恕去天津衛,一是防著太子,二也是想著試試他。
這樣一個頗有能力手段、又還未在宮中有根基的年輕宦官,正是他所需之人。高賢高遠這些人,跟在他身邊的日子久了,心就大了、野了。他還沒老呢,就忙不慌地開始結交皇子,還當真以為他不知道。
如今提拔起一個薛恕,正好給這些人敲敲警鍾。
隆豐帝將賬冊放到一旁,眯著一雙眼打量薛恕:“你來得正好,朕正有一樁事拿不定主意,想尋個人問問。”
“臣定知無不言。”薛恕垂首。
隆豐帝便將方才書房中的爭論說與他聽:“你去過天津衛,覺得這罰銀抵罪之策如何?”
薛恕略一思索後道:“既能拿出數倍罰銀,家中必還有餘裕。”
他不說誰對誰錯,卻一語道在了隆豐帝的心坎上。
數倍罰銀聽起來是不少,但對於南方那些累世的富商豪族,說不得隻是九牛一毛。素聞南方豪族奢靡成風,那些個碩鼠的家資加起來,恐怕比國庫還要充裕。
隆豐帝心裡頓時又有了偏向。但他並未表現出來,仍然繼續道:“若是動真格地查,朝中那些酒囊飯袋實在派不上用場。況且若當真大動幹戈,恐怕要斬不少人……”他嘆氣道:“世人恐要言朕殘暴。”
“據臣此行觀察,方御史為人剛正不阿,對鹽政亦十分熟悉,就連太子亦多有仰仗。”薛恕並未避諱,反而直面隆豐帝的試探:“隻是方大人乃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陛下可派遣東廠錦衣衛隨行震懾,如此到了南地,誰還敢作亂?亂臣用重刑,陛下蕩清汙濁,肅清鹽政,明察秋毫,乃是明君所為,怎麼會被言殘暴?若真有此流言,恐怕也是有小人奸邪作祟。”
他這話深得隆豐帝心。
隆豐帝愈發滿意,隻是到底還存了些懷疑:“你的看法倒是和太子差不離,天津衛相處將近一月,你覺得太子如何?”
“臣不敢妄議太子殿下。”薛恕拱手低眸,借著陰影藏住了眼裡戾色:“但臣正有一事要向陛下回稟,與太子殿下有關。”
“哦?說來聽聽。”隆豐帝略微坐直了身體,臉上浮現興味之色。
薛恕便將大沽口迎戰海寇一事說與他聽了。
“當日大沽口一戰,太子並未上報兵部,直接去信廣寧衛指揮使肖同光,調了千人馳援天津衛。後來拿下海寇清點賊贓,太子也並未讓臣經手。海寇共兩艘五百料戰船,三艘四百料貨船,其上貨物被太子殿下與肖指揮使瓜分。”
按照大燕律,這些賊贓亦該登記造冊,充入國庫。
隻不過衛所抗擊海寇損耗巨大,常以繳獲賊贓作為補充,幾乎已成了常例。朝廷上下對此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素來是民不舉官不究。
如今薛恕將之報上來,隆豐帝隻覺得他雖然不懂其中關竅,但如此小事亦能報與他,說明這一個月他與太子相處並不算太融洽。
或者說,並未被太子籠絡過去。
隆豐帝頓時放下心來,隻道:“太子此舉雖不合章程,但並不算過分。”
見他並不在意,薛恕便垂首不再多言。
隆豐帝對他的進退有度愈發喜歡,便也不吝給他點甜頭:“你去天津衛一月,朕觀西廠制度松弛,人員憊懶。西廠提督趙有文年歲已不小,怕是有心無力。日後西廠辦差,還需靠你。”
西廠早已廢置多年,隆豐帝如今這番話,無異於是要復用西廠。
薛恕卻並未喜形於色,十分沉穩地謝恩。
又道:“臣還有一事向陛下稟報。”
“說。”
“臣在命人清點賬目時,查抄出的金銀物件等共計兩千餘萬兩,但方御史處理出來的虧空卻高達兩千六百餘萬兩。為了查清差額流向,臣提審了罪犯萬有良等人,經審問得知,這兩年間,萬有良每季都會以‘冰敬炭敬’之名向戶部侍郎陳河送孝敬,前後數額總計有兩百萬兩之巨。另還有一些流向他處,臣都列出了名單,請陛下過目。”
他自袖中拿出一張名單並幾封來往書信呈了上去。
書信自然是老道士偽造的。不得不說,老道士這一手造假功夫出神入化,便是他拿著有陳河手跡和钤印的卷宗比對,也看不出任何差別。
隆豐帝看完,將信件重重拍在案幾上,怒道:“你去,將這些人都拿下。給朕細細地審!一個戶部侍郎,兩年間竟受賄兩百萬兩,真是好大的膽子!”
得到了他的吩咐,薛恕躬身,微不可查地勾了唇:“是。西廠人手不足,臣可能自四衛營與錦衣衛借調人手?”
這些小事隆豐帝自然懶得管,揮了揮手,道:“隨你。”
薛恕領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行至殿門口時,正遇上掌印太監高賢。高賢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薛監官年紀輕,可別貪多嚼不爛,反倒把自己個兒撐著了。”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並未搭話,大步離開。
見他氣焰竟然如此囂張,高賢沉下臉,滿目陰沉地望著他的背影。
*
此時坤寧宮裡,殷承玉正在虞皇後說話。
虞皇後還未出月子,正在暖閣裡休養身體,剛出生的殷承岄就被放在她邊上的小木床裡。
殷承玉一邊同虞皇後敘話,一邊逗弄殷承岄。
經了幾天,小小的嬰孩已經長開了些,身體滾圓,皮膚粉嫩,一雙睜大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殷承玉拿手指逗弄他,他便伸著藕節一樣的胳膊去抓。
殷承玉先前滿腔的陰鬱戾氣徹底散開,嘴角勾起淺淺的笑。
上一世殷承岄回宮時,已經六歲了。
他剛出生就被趙嬤嬤帶著逃出宮去,在偏僻的鄉野隱姓埋名生活。趙嬤嬤當時逃得匆忙,身上未帶太多銀錢,是靠著四處給人做繡活、漿洗衣裳才養大了他。
殷承岄在鄉野長到六歲,連字都不識幾個。又因為鄉野中孤兒寡母總遭人欺辱,性子也變得乖戾偏激。
那時他身體已經不太好,為了盡快讓殷承岄長成合格的儲君,他狠下來心來拿戒尺嚴罰,才掰回了他的性子。
隻是他到底是沒有機會看到他長大後的模樣了。
好在重來一世,有他和母後的保護,殷承岄再不必受顛沛流離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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