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領會了他的意思:“那不如借力打力,臣再去添一把火。事情是高遠做下的,出了事,自然也是他擔著。陛下先前就因妖狐一事對東廠不滿,若再鬧出事端,高賢也護不住他。”
殷承玉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頷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辦。”
薛恕肅容應下,又將貼身收著的織錦小袋拿了出來:“殿下先前交代給吉祥扣換一條繩鏈,已經換好了。”
殷承玉接過織錦小袋,打開袋口掃了一眼。就見裡頭露出來的紅繩樣式十分簡單。
他眉頭挑了挑,心裡隱約有了猜測,目光睨向薛恕:“你自己編的?”
薛恕“嗯”了一聲,又說:“臣替殿下戴上?”
殷承玉凝了他半晌,方才將織錦小袋扔回給他,嘴角勾著笑,懶懶靠進椅背裡:“允了。”
薛恕得了允許,沉著的眉眼霎時松動。眼底情緒流轉,最後又盡數克制地壓回深處。
他單膝跪下,將殷承玉的腿抬起來放在膝蓋上,褪了鞋襪,才將吉祥扣拿出來,松開活結,戴了上去。
鮮豔的紅繩系緊,將將卡在精致的踝骨之上,一點濃綠點綴其上。仿佛冰雪地裡囚了一捧春色,愈發引人探尋。
他送的生辰禮,亦由他親手替殿下戴上。
短短一截紅繩,束在殷承玉腳踝上,也將他的一顆心牢牢禁錮其中。
薛恕不錯眼地瞧著,手掌下意識收緊,連動作都慢了幾分。
殷承玉將他的變化收於眼中,故意問他:“發在什麼愣?還不將鞋襪給孤穿上?”
薛恕自然答不上來,而且他也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戲謔。
殿下總喜歡這麼逗弄他,挑起了他的欲望,卻又毫不猶豫地抽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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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甘之如醴。
替殷承玉重新穿好鞋襪,薛恕才抬眸看向殷承玉。他的眉眼鋒銳,瞳仁漆黑,直勾勾看過來時,帶著毫不遮掩的熱烈情愫:“還有兩日。”
今天是七月十四。
殷承玉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輕哼一聲,似笑非笑睨向他:“你當孤七老八十了不成?這點小事竟也要日日提醒,如此沉不住氣,以後孤如何放心讓你去辦差?”
薛恕抿唇不語,並不知錯。
他已經惦記了數日,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般期待自己的生辰,每一日都是數著過來。
殷承玉觀他表情,就知道他心裡轉著些什麼念頭。
但如今日子還早,他懶得同薛恕歪纏,索性便將人撵了出去。
*
薛恕不情不願回了西廠,就見崔辭正在門口候著,白日裡他派了崔辭去調查那幾個書生的背景,眼下看來是調查清楚了。
“去書房說話,”薛恕沒有進屋,轉身帶人去了書房,
等他坐定,崔辭便將打探到的消息呈了上去。
這次被抓的書生一共有九個,都是即將參加秋闱的學子。
最近因為望京城爆發疙瘩瘟,書院停課,這些學子被關在書院當中,也不得歸家。便常常聚在一處飲酒作詩,談古論今。
書生意氣,苦悶之時,言語間難免有不謹慎之處,恰被東廠的番役探聽到記錄在冊,被高遠當作了邀功的工具。
這九人裡,其中七人都是家境普通的學子。唯有身亡的孫淼和另一個叫謝蘊川的,家中比較優渥。
薛恕看到“謝蘊川”三字時略微有些驚訝,大約是因為夢中曾出現過一樣的名字,薛恕無端生出幾分不喜來。但到底沒有因此誤了正事,細細看完了密報上所載。
孫淼家中經商,薄有資產。其祖父敬仰讀書人,這些年來不僅捐助了數家書院,還資助了不少貧寒學子,在望京小有名聲。而孫淼正是孫家唯一的讀書人,被寄予了厚望。據說學問也做得相當不錯,這次秋闱下場,若不出意外,也是能穩中的。
薛恕看完孫淼的背景,嘴角冷冷往下撇:“高遠還真是個急功近利的蠢貨。”
不過這也並不意外,東廠和錦衣衛這些年來仗著隆豐帝寵信,行事猖狂無度,這樣顛倒黑白之事早不是第一次發生。
高遠查到孫家名下的戲園子在孝宗時期出過逆賊,以為拿準了這一點,將孫淼屈打成招,送到隆豐帝面前,就是功績一件。
至於那戲園子其實是孫家後頭接手的並不打緊,反正隻要孫淼認了罪,孫家也翻不了身了。
高遠算盤打得好,但他卻不知道孫家人雖然經商,卻十分敬仰讀書人。孫家老太爺頗有風骨,而孫淼被孫家寄予厚望,自小教養得極好,也並不是個軟骨頭。
所以孫淼自始至終都未曾認罪。
如今人死在了詔獄裡,高遠拿不到認罪狀不說,還坐實了自己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惡行。
簡直是把把柄送到了薛恕手上。
“去將那孫淼的屍身收斂了,送到孫家去。你再替咱家送一封信給孫家老太爺。”薛恕提筆寫了封信交給崔辭。
孫家若是想報這個仇,他自有法子助他們一臂之力。
*
孫家的反應比薛恕所料更為激烈。
孫淼屍身送回去那晚正是七月十四,次日便是七月十五,正是中元節,乃是祭亡魂的日子。
孫家老太爺剛烈,命人將孫淼的屍身收斂入棺,卻並未下葬,而是命家中子侄抬著,挨家挨戶去扣響了那些曾經受過孫家恩惠的人家。
棺材並未加蓋,孫淼之慘狀有目共睹。
再聽孫老太爺一番哭訴,知曉原委,脾氣烈些的書生們,當即便跟在棺後,要一同上衙門去討個公道。
有薛恕暗中大開方便之門,孫家的抬棺隊伍無人阻攔,其後跟隨人數越來越多,漫天紙錢紛紛揚揚。
隻是一行人到了順天府衙門前,卻被擋了回來。
孫老太爺看著客客氣氣卻一臉為難不斷推脫的順天府尹,便知道這順天府的衙門是主持不了公道了。
東廠督主,天子近臣。就是給順天府尹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接這案子。
孫淼的棺材停在順天府衙門前,孫老太爺睜著渾濁的眼看了許久,到底下了決心,恨聲道:“順天府衙門不敢接,今日我便舍了這條命,去叩阍!”
叩阍,即為告御狀。
按大燕律,叩阍者,不論對錯,先杖二十。
這也是昨晚薛恕信中的提議。
東廠隻聽天子調令,東廠督主是天子近臣。要想動其根本,唯有告御狀,將事情鬧大。
將孫家與高遠的仇怨,大而化之,變成文人與宦官的矛盾。
隆豐帝固然忌憚孝宗時期的餘孽,但也十分顧惜自己剩餘不多的名聲。
孫家雖是商人,可孫淼大小是個秀才,有功名在身。而孫家多年來資助讀書人,名聲極好。這些讀書人隻要有一部分站出來,口誅筆伐,便能叫隆豐帝喝上一壺。
大燕朝歷來沒有因言獲罪的前例,隆豐帝若想平息文人怒火,便隻能舍了高遠。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孫老太爺願意出這個頭。
薛恕接到消息時,孫老太爺已經帶人抬棺,到了午門前擊鼓鳴冤。
在他身後,有不少讀書人跟隨,群情激憤。
通政使司聽聞有人在午門擊鼓鳴冤,已經派了右參議前來查看情況。
待問清原委之後,右參議收了狀紙,將孫老太爺收監。
次日,按規矩,孫老太爺要在午門前當眾受杖二十。
之後,此案才會正式開始審理。
孫老太爺已過耳順之年,身上套了麻袋,須發花白被按在板凳上,隻露出個頭在外,猶在高聲喊冤。
高遠早就收到了消息,卻並未露面,而是遠遠瞧著。
他臉色不太好看:“昨日不就讓你動手麼?怎麼竟讓他活到了今日?”
跟在他邊上的檔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他昨日就安排了人去,隻是送進去加了料的食物,對方卻並沒吃。等再想用其他法子,卻又失了時機。
高遠心裡正煩著,也不願聽他辯解,隻陰沉道:“去打個招呼,叫行刑官用心打。”
用心打,便是不留活口。
檔頭不敢再多言,領了命去跟行刑官打招呼。這種事在宮廷裡常有,做起來也是熟門熟路。他將一包銀子塞到行刑官袖中,兩人相視一笑,這事便是成了。
隻是到了行刑之時,檔頭卻見監刑官腳尖朝外,竟是個外八字。
這廷杖裡頭門道深,若是將人打殘,便說“著實打”,若是不留活口,便說“用心打”。若是不出聲,也可以看腳尖朝向。腳尖朝外,便是做樣子;腳尖朝內,便是往死裡打。
檔頭瞧見這外八字,心裡就咯噔了一下。
再去看那孫老太爺,一板子打下去,人沒暈死過去,還在痛罵喊冤。
等二十板子打完,孫老太爺被人攙扶著下來,腳步雖然蹣跚,中氣卻還是十足。
遠遠看著的高遠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勁,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見薛恕自遠處緩步行來,目光特意在他身上頓了頓,遠遠朝他笑了下,才走到刑場上道:“太子殿下到。”
雖說是告御狀,但實際上大多數案件都還是由通政使司或者刑部審理,隻有少數案子驚動了聖駕,才會由天子親自督辦。
如今隆豐帝不在京中,出面的自然成了殷承玉。
殷承玉與薛恕前後腳到,卻並未看他。而是看向跪倒在地的孫老太爺道:“孫家之冤屈,孤已聽聞。此案孤親自督辦,交由刑部審理,必會給孫家一個交代,給天下文人學子一個交代。”
話罷,又看向薛恕,道:“聽聞薛監官當日也在詔獄,比案便由你從旁協助。”
薛恕自然躬身應下,他陰沉沉看了高遠一眼,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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