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宮是薛恕為殷承玉所建。
他親自督建了帝陵,連帝王梓宮都按照雙人打造。原本是預備著等殷承玉崩了,他便也殉了追隨而去。
兩人生不同時,至少要死後同穴。
隻沒想到殷承玉的託孤遺詔打亂了他全盤計劃,他求死不能,又無法忍受百年之後亦要相隔兩處,所以在帝陵完工之前,留了一條出入的暗道。
國喪之後,他命人在宮外的府邸之下挖了一座地宮,又運來無數寒冰,生生造出了一間冰宮,將自帝陵偷運出來的殷承玉的遺體,安置在了冰棺裡。
這一放就是五載。
地宮的入口就在他的臥室之中。那時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便去地宮裡守著殷承玉。
冰棺打磨得剔透,他可以輕易看到安詳躺在裡頭的人,假裝他並未離開,還在自己身邊。
可便是再寒冷的冰,也無法讓一具屍體鮮活如初。
那張精雕細琢的面孔逐漸變得青白僵硬,眉目發間結了厚重的寒霜。而他隻能像殷承玉生病那時一般,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
人力在生死面前總顯得脆弱渺小。
薛恕每每想見他,卻又怕見他。
地宮寒氣無孔不入地將他包裹起來,拖著他往沉不見底的暗處去。
薛恕瞧見殷承玉在底下,仰著臉朝他笑,可隻是一眨眼間,那張鮮活的面容便開始枯萎衰敗,血肉化開,隻餘枯骨。
冰冷腐朽的氣息將他包裹。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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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恕驚坐而起,驚恐地大睜著眼沉重喘息。背上包扎的傷口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再度撕裂開來,暗紅的血浸透了衣裳。
在外間守夜的小童聽見動靜進來查看,見狀趕忙提來藥箱,但對上他駭人的神色,又畏縮著不敢上前,喏喏道:“監官背上的傷口裂開了……”
薛恕自可怖的夢境掙脫出來,心神巨痛,木然轉頭看了小童一眼,未語。
見他一徑沉默,小童試探著靠近了一些,大著膽子替他拆了繃帶,重新上藥包扎。
薛恕一動不動,等他處理好傷口,方才披上外衣下地。
他想見殷承玉。
一陣陣往肺腑裡鑽的寒氣凍得他發顫,唯有親眼看到那鮮活的人,親手觸到他的體溫,才能叫他安心。
他必須立刻去見他。
薛恕面白如鬼,將藥箱奪過來,在裡面胡亂翻找一通,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將藥帕子攥在手心,他匆匆往外走去。
雨不知何時停了,帶著潮氣的冷風撲面而來,冷得人打了個哆嗦。
薛恕出了營帳疾走幾步,又陡然頓住身形。
他攥著帕子,遲疑地立在蕭瑟寒風中。
殷承玉的主帳就在十步之外,守夜的士兵已經抱著長槍靠在背風處打瞌睡,隻要他想,輕而易舉就能潛進去。
隻要像上次一樣,讓殷承玉睡得更沉一些。他便可以盡情肆意地擁抱他。
那樣溫暖的體溫,足以驅散這刻骨的寒意。
薛恕眸光明滅,腳步邁出去又收了回來。耳邊響起殷承玉的聲音。
“孤不喜歡身邊的人有秘密,尤其是你。”
“你且聽話些,往後孤疼你。”
聽話些……
薛恕垂眸看著掌心的藥帕子,如此行徑,恐怕算不上聽話吧。
若是叫殿下發現了,必定會生氣。先前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溫情,許也會破滅。
薛恕垂眸看了許久,到底還是收起了藥帕子。
他迎著寒風,一步步走向殷承玉的營帳,卻沒有進去,隻在外面尋了個離他最近的位置,背靠著營帳坐下。
厚實的營帳布,將他與裡面的人隔成兩個世界。
……
薛恕在外面坐了後半夜,直到值守的士兵換崗時,他才悄聲返回了營帳。
背上的傷口倒是沒有再裂開,隻是吹了半夜涼風,臉色白得像鬼,神色也怏怏。小童給他端了安神湯來,他用過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等殷承玉來看他時,就見他面色發白,眼下青黑,精神瞧著也不太好。
“怎麼回事?劉大夫不是說隻要按時服藥便會好轉,孤怎麼瞧著比昨日氣色還差了許多?”
小童抬頭瞥了薛恕一眼,在他警告的目光下垂了頭,沒敢搭話。
“沒有大礙,就是沒有睡好。”
薛恕不錯眼地看著他,在衣袖的遮掩下,手指勾住他的指尖,進而一點一點,珍惜地握緊。
殷承玉沒有拒絕,拇指摩挲他的手背,低聲道:“今日怎麼如此粘人,又夢見孤了?”
他語聲含笑,存了幾分戲謔。
薛恕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度和脈搏,沉沉“嗯”了聲:“每晚都夢見殿下。”
殷承玉乜他一眼,並未當真,隻以為他是因為傷口在背上不好睡,關切道:“那叫劉大夫給你配些安神湯助眠,若是背上還疼,便叫人先送你回益都城,城中有軟床,你趴著睡許會舒服些。”
薛恕望著他,眼裡隻裝得下這麼一個人,無論他說什麼都應好。
殷承玉有些詫異他今日如此乖順,揮退了小童,抬起他的下巴,獎勵般地在他唇角落下個吻,輕笑道:“好好養傷,孤忙完再來看你。”
這便是要走了。
薛恕不舍地松開他的手,見他轉身欲走,卻到底壓抑不住,陡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眼底滿是隱忍。
“怎麼?”殷承玉回過身,挑眉看他。
薛恕未語,猛然拉下他,咬住了他的唇。
他氣勢兇狠,但動作間卻很小心翼翼沒有傷他,唇舌輾轉良久,才將人松開,嗓音低啞:“這樣才夠。”
殷承玉舔了舔唇,沒有斥責他犯上。
隻拿出帕子來慢條斯理地擦幹唇邊沾染的水漬,將那帕子扔進薛恕懷裡,笑了下,才轉身出去了。
薛恕攥著帕子,置於鼻下深深嗅了嗅,又親了親,方才珍惜地收進了懷裡。
連五髒六腑的寒意都褪了些。
*
殷承玉自營帳出來,安遠侯便來求見。
他面上帶了些認命的頹然:“二皇子的遺體已經收斂好,但屍身不宜久放,需盡快送回京中。如今山東叛亂已平息,臣鬥膽懇請太子殿下早日回京,也好告慰二皇子亡魂。”
高幼文和石虎身死,應紅雪和賀山不再是敵人。山東叛亂消弭,賑災也走上了正規。
確實是到了該回京的日子。
隻是殷承玉想到薛恕蒼白的臉色,到底還是不放心。他傷在背上,路上顛簸,未養好傷便上路,恐怕傷勢會反復,更難痊愈。
“安遠侯的心情孤明白,隻是如今地動剛平息,諸多事務也尚未交接妥當。匆忙間趕回京並不妥當。不若先尋個冰窖安放二弟屍身,等交接清楚之後再啟程。如今天已轉涼,回去路上也不必擔心屍身腐壞。”
他語氣雖然溫和,態度卻沒有半點松動。
安遠侯便知道勸不動他,隻能住嘴。
太子與二皇子並不親厚,對他的遺體不上心是預料之中。隻是他沒能護住二皇子,若是再連遺體都保管不好,日後歸京面對文貴妃,怕是沒有半點求情的餘地。但若讓他獨自押送二皇子遺體回京,他也沒這個膽子。
和太子一道回京,至少還有人能分擔文貴妃的怒火。
安遠侯心中想罷,不再多說,匆匆去尋冰窖去了。
……
清理災區,救治傷者,安置災民……一切處理妥當時,已是十月初。
諸多事務交接清楚,殷承玉才準備返京。
除了帶來的五千四衛營兵士外,一道返京的還有三千餘招安的紅英軍。
應紅雪與賀山在斟酌之後,到底還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跟著賀山的五千多紅英軍,其中一千多人選擇回了家中,餘下三千餘人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自願跟著賀山接受招安,日後將編入護衛軍中。
返京之行並不如來時情況急迫,因此殷承玉並不著急趕路。
在啟程前一夜,令人採買了活豬羊來宰殺,犒賞將士。
入了十月之後,淋漓的雨水終於停了。
營地裡點起篝火,士兵們拿著碗排隊領了大個的肉馍,就著熱乎乎的肉湯吃得開懷。
中軍帳內,殷承玉則同幾個將領共飲,應紅雪賀山等人也在。
武將之間不似文臣風雅,也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多,最好的交流方式便是喝酒。
山東之患已解,還順道除了殷承璋這個敵人,殷承玉心情暢快,便同他們多飲了一些。
喝到後半夜,殷承玉酒意上湧,方才別了諸將領,被小太監攙扶著,勉強維持清明回自己的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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