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以為真,當真以為一切會好起來。
事實是命運在他最得意的時候狠狠給了他一巴掌,叫他知道,他永遠都是這深宮高牆裡的一隻蝼蟻,生死榮辱為他人所掌控。
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殷慈光死死咬著牙,眼眶發紅,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他垂頭看著雙手,這雙手蒼白無力,護不住他的母親。
他緩緩攥成拳,指尖陷進掌心。
容妃葬禮十分隆重,一切規格從貴妃儀制。
生前不得寵愛,死後卻哀榮十足。
大約是出於補償心理,葬禮之後隆豐帝又下旨封殷慈光為安王,到戶部輪值——大燕皇室舊例,皇子行弱冠之禮方才封王。幾個皇子裡殷慈光雖最大,卻也還沒行弱冠之禮,此次封王已算破例。
而至於文貴妃,她數罪並罰本是罪無可恕,但隆豐帝幾番斟酌之後,到底沒能狠下心殺了曾經心愛的女人,隻發落了文家,褫奪貴妃封號之後將人打入了冷宮。
不過短短半個月,前朝後宮風雲變幻。
殷慈光封王之後,便要正式搬入安王府——他的府邸在年前就已經開始修繕,到了如今已經可以入住。
離宮當日,他去慈慶宮辭行。
鄭多寶引著他往弘仁殿去時,隻覺得這位昔日沉默寡言的大皇子,如今瞧著越發寂然,就像一口深井,所有情緒都沉到了底,沒了人氣兒。
他心中唏噓兩聲,將人引到了殿中方才退下。
殷承玉聽見通傳迎出來,打量著他的神色,盡量如同從前一般道:“還以為今日遷府事多,想著過幾日再去王府討茶吃,沒想到皇兄竟先來了。”
“從前我與母妃多承殿下照拂,今日前來是想與殿下說,外面那些流言蜚語我不信,殿下也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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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慈光一身素衣,面上沒多少哀色,說話語調平和緩慢,似已經從喪母之痛裡走出來了。
未曾想到他特意過來是為了說這麼一番話,殷承玉微愣。
“待我整理好心情,再邀殿下品茶。”殷慈光說。
殷承玉看著他,想在他眼裡找出些什麼來,卻什麼也沒找到。
他頓了下,溫聲說“好”。
要說的話已說完,殷慈光便告辭離開。殷承玉送他至門口,在他轉身離開時,低聲道:“冷宮附近的守衛都已撤了。”
殷慈光腳步微頓,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行。
走出很遠後,他方才回頭看了一眼。有個緋紅身影從殿中出來,與殷承玉並肩而立。姿態雖未過分親昵,瞧在眼中卻有種旁人無法插入的氛圍。二人低頭說了幾句話,便一道轉身進了殿中。
殷慈光駐足凝望片刻,方才轉身離去。
羨青山有思,白鶴忘機。
上天待他吝嗇,他到底做不了他的同路人。
第112章
處置了文貴妃,將太監王實與宮女翡翠的屍身鎮壓在陽地後,景仁宮又做了一場法事。
這一日總算沒有再半路電閃雷鳴狂風大作,一切順順利利地完成了。
隻是隆豐帝先前到底受了驚,之前精神緊繃著尚不覺得有什麼,心神放松之後整個人便虛弱下去,又病了一場。
乾清宮裡日日湯藥不斷,隆豐帝還惦記著太醫說得“恐有中風之危”,連忙又將搬進去安王府的殷慈光召進了宮中侍疾。
殷慈光倒是半點怨言都沒有,略微收拾收拾就又住進了乾清宮的偏殿裡,日日推拿喂藥任勞任怨,比底下的宮女太監伺候得還要妥當一些。
便是隆豐帝與這個大兒子並不太親密,眼下瞧著他盡心盡力地伺候自己,也生出了些許愧疚來。
容妃被毒害身死,雖然明知文貴妃所為該死,但他心裡存了偏袒到底沒狠心賜死,他以為安王多少會有些怨懟之心。可如今看他伺候自己,卻是半點不滿都無。
他這個大兒子,大約前頭十幾年是當做女兒養成,性子竟也如水一般柔和溫順。
隆豐帝那點並不多的慈父之心受到觸動,看著正在更換安神香的兒子,道:“今日有官員上折子請備萬壽節,朕瞧你辦事周到妥帖,今年的萬壽節便交由你辦吧。”
帝王壽誕乃是大事,年年都辦得隆重盛大。
這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可撈,隆豐帝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從前萬壽節都是交由寵愛的二兒子去辦。
今年他本是屬意三皇子,但瞧著殷慈光時,卻忽然改了主意。
反倒是殷慈光愣了下,十分意外的模樣,遲疑道:“萬壽節事關重大,兒臣沒有經驗怕辦得不好……”
隆豐帝這會兒怎麼看他都滿意,笑著一指伺候的高賢:“這還不簡單,高賢有經驗,你盡管去辦,有何不明白的問高賢便是。”
殷慈光遲疑一瞬,還是恭敬地應下來:“兒臣必當竭盡所能,不教父皇失望。”
“行了,你們出去吧。朕要就寢了。”父慈子孝的場面叫隆豐帝頗為開懷,他擺了擺手,將伺候的人打發出去。
殷慈光行了禮,方才同高賢一道退出去。
出了主殿,高賢方才出聲道:“先恭喜安王了,這主辦萬壽節可是莫大的榮寵,殿下可得好好把握機會。”
他笑得意味深長,神色帶著示好的意味。
“我年紀輕經驗淺,日後還需高公公多幫襯。”殷慈光卻不再和從前一樣不冷不熱,反而拱了拱手,笑容溫和。
得了滿意的回應,高賢笑得眼都眯起來,也拱拱手:“好說,好說。”
今年的萬壽節由安王主辦的消息傳出來,又是引得一陣猜測紛紛。
安王從前與太子交好,但自從容妃中毒身亡之後,這兩人的關系瞧著不似從前熱絡了。若說先前不少朝臣對於毫無背景根基的安王還是觀望態度,如今瞧著他先是入宮侍疾,接著又不聲不響地接過了萬壽節的差事,心思多多少少都跟著活絡起來。
眼下看來,太子的位置自然是穩當的。可先前二皇子還在時,不少官員站錯了隊。二皇子說沒就沒,卻是苦了站錯了隊的官員們。
太子那邊顯然難以再取得信任,不若再另擇明主,博一條出路。
隻不過有了前車之鑑,這些官員倒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站隊了,隻不過遞到安王府的拜帖多了不少。
不少人明裡暗裡盯著安王府的動靜,卻發覺他哪家的邀約都沒赴,反而邀了太子過府品茶。
這麼一來反而讓人看不清他的立場。
說他無意皇位吧,沒人真信。
那個位置至高無上,誰不想去爭一爭呢?況且容妃之死雖與皇後沒有直接關系,但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都說文貴妃要謀害的本是皇後,結果誤打誤撞毒死了容妃。平心而論,若是換做他們,很難不會心生芥蒂。
如此看來,安王還能與太子上演兄友弟恭的戲碼,倒是個動心忍性之人。
倒是比二皇子更有一爭之力。
外頭對於太子和安王的關系猜測紛紛時,三皇子府自然也得了消息。
沒能見著這二人相爭,殷承璟面色陰沉,磋磨著牙根恨聲道:“殷慈光倒是能忍,連生母之仇都拋下,繼續和太子兄友弟恭。”
姚氏見狀替他斟了一盞茶,握住他的手柔聲勸解道:“若真想忍又怎麼會接下萬壽節的差事?不過是眼下還沒能力和太子相爭罷了。父親讓人傳了信來,說會讓人去探探安王的底。”
“晚娘說得不錯。”殷承璟反握住她的手,語調溫柔道:“不過你有了身子不宜多思,不必操心外頭的事,隻安心養胎便是。”
面前的男人太過溫柔,姚氏紅著臉垂下了頭:“臣妾省得。”
殷承璟又哄了幾句,才讓她回去休息。
姚氏面色嬌羞地帶著侍女回了後院,沒有瞧見在她身後,殷承璟溫柔的面孔轉為陰沉,惡狠狠拿帕子擦了手,臉上滿是嫌惡,仿佛碰到了什麼難以忍受的髒東西。
出了廳堂經過垂花門時,姚氏遇見了往外走的烏珠公主。二人打了個照面,駐足淡淡問候。
烏珠公主雖是側妃,但她是和親公主身份尊貴,即便見到她這個正妃也不需要行禮。
姚氏自認是個目光長遠的人,出閣之前父親就叮囑過她,不必將烏珠公主放在眼中。一個外邦公主罷了,三皇子絕不會讓她誕下血脈,並不足為懼。
若說成親之前姚氏聽著丹犀冬狩的傳言,對這位韃靼公主還有些忌憚,但真入了府之後,她便放下了心來。
成親這些時日,三皇子可一次都沒去過烏珠的院子,反而常常去她那邊。
後宅女子的倚仗,除了夫君的寵愛便是子嗣了。
而這兩樣,烏珠都沒有,日後也不會有。
如今姚氏瞧著這位明豔的異邦公主,不僅沒有嫉妒,反而生出些許憐憫來。
烏珠周旋於男人之間,最擅揣摩心思。她自然不會看不出來姚氏這些小心思。
她的目光在姚氏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轉了圈,輕笑一聲,眼中是姚氏看不懂的憐憫。
兩個女人擦肩而過,眼中都有對對方的憐憫,
烏珠徑自去了正廳尋殷承璟。
瞧見是她,殷承璟甚至懶得再披上假面,陰沉沉的臉色寫滿不歡迎:“你來做什麼?”
這樁婚事之下掩藏的骯髒與算計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都是相看兩厭,已到了毫無遮掩的地步。
烏珠自顧自地在他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道:“皇子府太悶,我要去別莊住一陣子。”
“你以為這兒是哪兒?”殷承璟愈發陰鸷,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烏珠身上掃視:“這裡可不是韃靼,你也不再是韃靼公主,而是我的側妃,我勸你最好安分一些,日後還能在府中留有一席之地。”
烏珠卻並不懼怕,反而嗤笑了聲,握著鞭柄有些不耐煩地在茶幾上敲了敲:“我來隻是通知你罷了。”
她與殷承璟對視,有恃無恐。
隻要殷承璟還想拉攏韃靼,還想爭皇位,就不敢動她。
而她還掌握著他最難堪的秘密。為何要對這麼一個連男人都稱不上的東西俯首帖耳?
她囂張的態度刺痛了殷承璟,然而烏珠如今捏著他的七寸,他除了恨得牙痒痒,毫無辦法。
烏珠也篤定了他的態度,將茶飲盡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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