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扶起來玲瓏,把她一隻手搭在肩頭,攙扶著進了轎子。
玲瓏晃晃悠悠醒了,一醒過來看見我脖子上的傷口就哭哭啼啼,說她沒有照顧好我,對不起死去的夫人,她有罪過。
她剛開始哭的時候,我被她攪和得有些鼻酸,可那隻是短暫地維持了片刻,她越哭越放縱,最後還放聲大嚎,那心尖上一點微妙的心酸苦澀被她嚎跑了。
我耳朵都快被她哭聾了,忽然轎簾被掀起來,映入眼簾的是大紅鬥牛飛魚褶紋
的下擺,夏侯離站在轎門前,身後跟著女太醫式微,他低聲說:「娘娘,讓太醫
給你瞧瞧傷口。」
我抬眸對他笑了笑,「謝了。」
他垂眸啞聲道:「娘娘,方才受委屈了...」
我冷冷一笑,「不委屈。孰輕孰重,督主分辨得清,本宮也分得清。」
他神色冷了下去,一言不發,拂袖走了。
式微一邊替我上藥一邊揶揄我,「娘娘,我這個月就光替你當差了。督主這麼看重娘娘,我得向他討點賞賜。」
式微是夏侯離的人,知道我們那點破事,她還以為夏侯離對我多上心。
我搖搖頭,冷笑道:「你們家督主看重我?本宮可沒那麼大的臉,式微,你養過小貓小狗嗎?不過就是興致來了逗弄一下,真攤上事,那可憐的家寵,就是第一個被丟棄的。」
式微笑道:「督主對娘娘不至於那麼無情。」
我撫上脖間的紗布,淺淡一笑:「哦,是吧。」
命懸一線時被放棄的滋味,到現在都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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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仙兒是個锱铢必較,斤斤計較,小肚雞腸的人。
九
到九臺山的時候已經入夜了,當晚星夜黯淡,推窗望出去,是連綿不絕的幽深山脈。
我坐在窗邊,側著頭擦頭發,擦到一半,一隻手覆上來,奪過我手上的抹巾,沉默著,耐心細致地替我擦了起來。
還能是誰,在九臺山上的神廟中殿,宮妃就寢的地方還能肆意妄為,私闖宮妃寢宮的,也就隻有夏侯離這個瘋子了。
我按住他的手,低聲笑道:「不必勞煩督主了,本宮沒那麼嬌氣。」
我從他手上爭奪那塊抹巾,可是他緊緊攥著,半分不讓,甚至還把我的手也握到掌心去。
他的聲音沉悶:「娘娘是在生奴才的氣嗎?」
我抬頭望住他,輕笑道:「督主以為,本宮對你生哪門子氣?」
「你是不是怪我沒有及時救你。」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流露出虛偽的溫柔神色。
可我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記得他白天那個目光,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夠了,真是夠了。逢場作戲多了,有時候真叫人厭煩。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懶憊一笑:「督主說笑了,你不是救了本宮嗎?本宮該
對你感恩戴德,怎麼還敢對你生氣呢,本來嘛,我也沒指望督主能救我一命,我們算什麼,故交嘛?哦不,入宮前我們就決裂了,難道是情人?情人起碼會互相取悅對方,本宮和督主?呵..!
他的目光頓時冷凝,面色沉了下去,捏住我的下颌逼問:「說下去,娘娘和奴才又如何?」
我撇唇冷笑:「督主還需要問嗎?督主厭憎本宮,接近本宮難道不就是為了報
復,看到本宮在你身下婉轉承歡,很得意,很有成就感對嗎?把當年拋棄您的人踩在腳底下,是不是很過癮?如果不是今日,本宮差點都要被督主的溫柔蒙蔽過去了,前幾日督主說想要本宮的心,本宮以為督主還念舊情呢,這會想明白了,督主是要本宮把僅剩下的一顆心雙手奉上,然後再舉高狠狠地擲到地上,踩上幾腳,本宮明白了,都明白了...」
他捏著我的下颌力度加重,按得發疼,神情漸漸變得陰鬱,「娘娘天資聰穎,可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的眼眸漸漸結冰凝霜,神色狠戾,他殺人的時候就是這副德性。
因為我猜中他的心事,所以惱羞成怒,不打算迂回地報復了,幹脆一了百了嘛。
我咬唇微笑:「督主想殺我嗎?這會恐怕不好吧,本宮約了太子殿下來夜談,如果督主這會殺我,會叫太子殿下撞見的。督主可犯不著為了我這一個必死的人惹一身騷。」
他徹底惱了,雙手移到我的肩上,緊緊按著,目光憤怒又有隱約的沉痛,「娘娘寧願和東宮那位,也不願…..」
我迎上他的目光,痛快利落道:「是。督主往後別再來招惹本宮了,本宮受不起,督主的溫柔留著給別人吧,請吧。」
他那雙閃熠著鬼火似的眼眸深深凝視著我,似乎想分辨什麼。
我含笑望著他,他強壓下怒意,手握成拳,垂在兩側,再次確認,一字一句咬牙道:「娘娘不是喜歡人上人嗎?奴才已經是,人上人了。」
「那又關本宮什麼事?夏侯離,不要再用你那虛偽的溫柔來蒙蔽我了,我也不見得對你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吧,犯不著這樣對付我,我隻不過是想活命,好命歹命,隻要能活下來就好。這樣好嗎?我憑我的本事,能活得下來就活下來,活不下來是我自己沒本事,你不要再…
他蠻橫地掐住我的腰,惡狠狠地封住我的唇,纏鬥得兩敗俱傷,他的唇,我的
唇,都流著腥烈的血。我咬中了他的舌尖,他吃痛,終於放開了我,伸出拇指擦拭著血,妖豔的血愈發鍍得他那張深秀的面容妖冶,他紅著眼寒聲笑道:
「娘娘伶牙俐齒,殺人誅心,對奴才總是很不公平,上一次選擇沈延,這次還是..罷了,既然娘娘不願意,奴才也不強買強賣,往後,娘娘是死是活,與奴才不相幹。娘娘日後最好不要求到奴才。」
夏侯離這回沒有半分眷戀就走了。
我從地上撿起抹巾,疲憊地跟鞋走到桌邊斟茶喝,桌上放了一個紫檀錦盒,這不是我的。
我打開看,裡面一摞銀票、地契,還有一堆價值連城的珠寶瑪瑙。
式微恰好給我換藥來了,她眼尖,飛快地瞧見了那紫檀錦盒,又連嘖聲道:「娘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抱怨督主不看重你,白天我不過是同督主闲聊了幾
句,提到娘娘要翻箱倒櫃找件衣服來撐門面,督主這就緊忙給娘娘送小金庫來了,美煞旁人...」
這算什麼,打了一巴掌再給顆甜棗嗎?我曇仙兒不稀罕夏侯離的施舍。
我把那錦盒扔到她身上,冷笑道:「還給你家督主,本宮不稀罕。」
我選擇沈延,因為我深刻清晰地厭惡沈延,做交易不用傷情動肺。
再不濟,一顆心還是能保留在自己胸膛上的,不至於捧出去叫人摔。
可若是夏侯離,不一樣,交易做起來,就沒那麼純粹了,就沒辦法一事一清了。十
我確實和沈延有約,他約我的,在神廟後面的柏樹林裡相見。
我趁夜色深濃,提著盞紅色小夜燈鑽進柏樹林裡,還在專心分花拂柳,就被來人從身後抱住了。
龍涎香。
在這黑洞洞的暗林子裡,沈延雙手環住我的腰,沿著我的耳朵凌亂地吻下去,氣息溫熱,呼在頸間,惡心。
我溫柔地推開他,轉過身來,紅色小夜燈照亮他那情欲淺浮的面龐,我和他面對面,拉著他的手,嬌笑道:「太子殿下,白天對本宮見死不救,到了這寂靜深夜,卻想從本宮這佔些便宜,於情於理,有些說不過去吧…」
沈延牽起我的手,貼在唇邊,吻了吻,又伸手來撫摸我的臉頰,浮淺一笑道:「我可舍不得小仙兒死,今日那個殺手是東宮的人,要是最後夏侯離沒出手,那個殺手也不會真殺了你的。」
滾熱的血是一下子融涼的。
本來以為沈延隻是見死不救,原來他是拿我來作餌,拿我的命來做試驗,沈延真是不辜負我對他的期望啊,一次又一次,拿我做他往權力巔峰攀爬的墊腳石。
如果有前世今生,我上輩子鐵定欠了他許多債,這輩子才這麼倒霉,回回被他算計。
我垂著臉寒笑:「所以是為什麼,太子殿下為什麼要拿我來取樂?」
沈延低頭吻了吻我的眉心,煞是溫柔道:「小仙兒最近和督主走得過分近,我隻不過害怕小仙兒被他哄騙了,所以幫你試試他。這一試,不就試出來了嗎?」
呵,沈延最擅長的就是義正詞嚴地包裝他的陰謀,他替我試?他不過就是想確認我在夏侯離心上的地位,要是夏侯離心裡真的有我,那我就是他的軟肋,那最高
興的人應該就是沈延了。
夏侯離管轄的東廠如日中天,沈延主持的西廠目前還在他的壓制下,沈延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沒有一刻不想要取代夏侯離的。
沈延現在就是千方百計找到夏侯離的致命弱點,然後瞄準,一擊斃命。
我咬牙冷笑:「那太子殿下替本宮試出來了嗎?督主究竟喜不喜歡本宮呢,本宮也很好奇。」
沈延撫弄著我的唇,那雙幽深到極致泛藍的眼眸在夜裡閃綽著寒光:
「我也分不清了。小仙兒,告訴沈哥哥,夏侯離有什麼秘密嗎?」
秘密?夏侯離倒是跟我說過他的秘密。雖然他前陣子夜夜宿在我的關雎宮,可是夏侯離還是有幾分本事,不該看到的人都被他弄死了,他把我們歡好的秘密藏得很好。旁人都以為,督主是靠某些道具和技法,讓曇妃娘娘快活的。
最開始我以為夏侯離跟我說笑,他跟那麼多個娘娘有染,別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秘密,可宮中確實從未有這樣的說法,夏侯離又是那樣謹慎穩妥的人,根本不會讓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天知道他是怎麼讓那些娘娘們快活的。
總歸,我隻知道一件事情,沈延是不知道夏侯離的秘密的。
如果統轄東廠的督主不是太監,那從根本上,他就沒有資格當督主。
我舔了舔唇,微笑道:「沈哥哥空口白話,就想哄我告訴你夏侯離的秘密,這一本萬利的買賣,可不要做得太劃算了。」
沈延神色微變,他親昵地俯下臉,貼著我的額頭問,「小仙兒真的知道他的秘密?」
我衝他嫵媚一笑,微微頷首道:「可能是個致命的秘密,沈哥哥,拿什麼跟我交換?」
沈延半信半疑,打量了我半晌,忽然笑道:「小仙兒幫沈哥哥扳倒夏侯離,沈哥哥保你不用殉葬,還能當上受萬人尊崇的太後,如何?」
我伸手整理他的衣領,輕笑道:「沈哥哥,那以後你豈不是要叫我母後,那可不能像今夜這樣,抱著小仙兒,吻著小仙兒了。」
他把我攬住,唇貼在我耳邊低笑:「誰說的,到時候兒臣把母後金屋藏嬌,夜夜都能陪著母後。所以,夏侯離的秘密是什麼呢?」
我捂著嘴垂著臉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道:「沈哥哥什麼時候給我實際好處了,小仙兒再告訴你。哦,比如,先幫仙兒解決了殉葬的事情吧。」
「小仙兒可別騙沈哥哥...」
「怎麼會呢?除了沈哥哥,小仙兒沒有別人可以依傍了。」
「那小仙兒可要信守承諾。」
「隻要沈哥哥別再負了我就好了。」
十一
祭天的時候,本是晴空萬裡,卻在陳皇後舉香時一個霹靂震耳。
那道雷電懾人,當場劈死一個站在陳皇後身邊的宮婢,還劈開了白玉階下一塊古石。
「死人了!」悽厲的聲音響徹在這高山之上。
尖叫,逃竄,場面混亂無序,眾人驚慌失措,天公有意搭臺做這一場戲,配合這九臺山上驚悚恐懼的戲碼,萬裡長空上登時卷起呼嘯狂風,滾上黑雲壓城。
東廠負責本次護衛,陳皇後很快被簇擁著從九階之下躲下來,正紅飛魚服在這蒼茫黑暗的天地間尤其鮮亮。玲瓏拉著我尋地方避雨,跑著總覺得步伐太慢,人群互相推操,走沒幾步又落後,又聽得身後的雷一道又一道,好像一個不留神就要迎頭劈下來,怎麼也跑不到前方殿宇去。
又一堆人擁護著姚貴妃開道,玲瓏被推倒,連帶著我一起摔在地上,雨水已經砸下來了。顧不上問疼不疼,我和玲瓏又相互拉扯著要爬起來,可是玲瓏腿摔了,一時之間又掙脫不起來,我拼盡力氣攙扶起她,在暴雨裡使勁往前掙扎。
雨水把視線都打得模糊。可是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一展蒼莽的鬥牛紅服,一雙烏
金長靴。
一把水紅大傘遮去了磅礴暴雨。
「娘娘,需要奴才幫忙嗎?」
我已經分不清眼睛上掉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咬著唇,望了望玲瓏,什麼尊嚴,什麼體面,統統都不要了。
我隻要玲瓏和我都活著。
我抬起臉,望著傘下那張妖冶明豔的臉,酸澀地懇求他,「督主,求你幫忙。」
他的臉上漸漸綻放出一個微笑。
他背起了玲瓏,我執傘依傍在他身邊,在黑天暗地的雨裡往前行走。
督主不用拼擠,他往前走自然就開闢出了一條路,他的步伐大,每走一步都要稍微停下來回頭看我,他那雙璀璨的長魅眼在朦朧的雨裡尤其的明亮,「娘娘,跟上奴才,別丟了。」
我抽噎著說好。他又不放心,伸出一隻手來,把我緊緊拖住,再同我並肩往前走。
恍惚之間,仿佛回到小時候,我們貪玩,在荒野遇上暴雨,小家奴也是這樣,走在前面開路,又時不時停下來等我,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主子,跟上奴才,別丟了。」
蒼茫寂寥的荒野,天再黑,雨再大,小庶女也不是一個人前行,總有那個執著穩篤的小家奴在前方候著她。
十二
白玉階被天雷劈出了一塊古石,石頭上镌刻了血字。
「夏氏忠良,含屈枉死。」
這場祭天,一部分緣故就是為了平息關睢宮夏貴妃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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