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離負手站在火把前,臉色極白,五官極濃烈,十分妖冶。
我已經有一些時日沒見著夏侯離了,總是聽說他。
聽說他沒日沒夜徹查夏家冤案,聽說他審犯人手段愈發殘酷狠戾,聽說他通宵達旦飲酒縱歡。
專心做事的督主,成績顯著。這才是他該走的路。若是,不縱酒傷身,就更好了。
聽見我們來了,夏侯離在火光中張眼望過來,隻是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沈延。
面上結上肅殺的笑容,他並未對沈延行禮,就那麼挺拔地站著,含笑道,「不過是抄個太後,不必驚動陛下。」
沈延氣得臉發白,卻不能表露半分,隻能含糊笑道:「督主辛苦了。」
夏侯離講到「太後」二字時,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夏侯離似乎有所察覺,又朝我望了一眼,冷笑道:「今晚隻是抄東太後,西太後不必煩憂。」
他目光裡的恨意湧動,那樣明顯,又悄無聲息地,無影無蹤地化成小刀片,一點點撬起心髒邊緣。
不是驟然地發疼,而是細細麻麻、密密集集地,你以為不疼,可剛壓下去,又有其餘角落,或者四面八方焦灼地發起疼來,叫人喘氣也喘不過來。
我垂下眼,不能再看他,再看一眼,就會被那目光逼得窒息。
正說著,忽然殿內就傳來呼呼喝喝的聲音,有些宮女被驅趕著散了出來,一時之間作鳥獸散。
緊接著,就有一眾廠衛簇擁著陳太後出來了。與以往眾星拱月的簇擁不同,這回,陳太後是被眾星拱月地押赴出來的。
蓬頭垢面,形容狼狽,陳太後昔日那張保養得嬌嫩的臉,沒了胭脂和白粉做底,在這明晃晃的燈火下殘敗衰老得厲害。
她還未充分接受即將抵達的命運,還在奮力地掙脫手上的繩索,見到夏侯離,那雙已經衰老的眼眸又亮起了光來,竭盡全力地掙脫開廠衛的壓制,朝夏侯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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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貴的陳太後忘記了體面,她奔到夏侯離面前,跪了下來,以一種乞求姿態望著他,被捆縛的雙手牽動他紅色袖袍:「督主,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救救我吧。
往日情分,我抬眼望著他們,夏侯離遠遠望過來,不過是不經意,錯上一眼。
陳太後還在苦苦哀求做情,夏侯離垂下眼,奪下她手中的鮮豔袖袍,輕聲笑道:
「本督是個殘破之人,怎能奢求同太後娘娘有情分。若論情分,恐怕迷迭香和娘娘的情分,更深些。」
迷迭香致幻。或許,督主就是用這迷迭香,讓後宮娘娘們快活的。
陳太後臉色衰敗,還想攀附上去,扯他的袖子,卻被他踢開了。
他手一揮,邊上的廠衛再次把陳太後按住了。
沈延終於按捺不住,想出聲喝止。畢竟沈延入宮後是養在陳太後名下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是他的喝止聲顯得過於蒼白,他命令東廠廠衛住手,東廠廠衛置若罔聞,齊齊望向他們的督主。
夏侯離走到沈延身邊,伸手搭在他肩上,懶憊一笑,道:「陛下應當多勻點時間來理朝政,少些時候去後宮廝混。」
沈延氣得唇都顫抖,說不出半句話。
夏侯離一邊說,一邊笑,一邊側過臉來,用那雙妖冶的桃花眼來望住我,
「西太後有功夫,多念念佛經,學些三綱五常,才能給後宮樹立典範啊。」
「省得哪一天,也同這位東太後一樣,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我聽見自己慘淡的笑聲,「本宮就不勞督主費心了。」
當天晚上,東太後被勒死在關雎宮梧桐樹下。
第二天晚上,姚太妃也被勒死在關雎宮梧桐樹下。
當年的夏貴妃,就是被東太後和姚太妃勒死在關雎宮的梧桐樹下的。
十六
千燈節時,我在人潮擁擠中望見了夏侯離,他提著一盞燈,身旁依傍著一個鮮活明亮的姑娘。
她在笑,唇邊一點笑渦,紅衣裳鮮豔,他除了提燈,手上還提了許多剛置辦的玩意兒,神色溫柔。
他們一說一笑,沒有人注意到幾丈開外的我。
我聽說過,督主撿回了一個姑娘,叫小仙兒,他很疼愛她。
疼愛到,可以拋下百般事務來陪她逛千燈節。
千燈節是情人相會的日子。
手上的燈什麼時候跌落的我也不知道,不遠處又有鍾鼓鳴,有新的熱鬧看,人們臉頰上盈滿洋洋笑容,我呆呆站在原地,逆著人流,被撞得也渾然不覺疼。
我一個寡居太後,在這種時候,又來湊什麼熱鬧呢。隻不過是因為玲瓏說,今夜的晉安城是個不夜城,四處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數不完的燈直掛到天角去,長街上還有許多逗趣的戲班子、雜耍、各樣小吃、精巧首飾。
我心動了,太後偶爾貪玩一會,罪過很大嗎?曇仙兒偶爾貪慕喜慶,痴心妄想嗎?
現在看來,還真是,我有些後悔了,還不如就待在寂靜深宮裡剪燈花,總比現在要好些。
別人的熱鬧,別人的喜慶,與我何幹。
玲瓏喊我,把我的魂召了回來,她笑得明朗朗,我腳步虛浮,任由她拉著一齊鑽進新的熱鬧攤子。
人們在射箭贏喜頭,大多數是男人為心愛的女人贏獎品,一陣陣歡呼喝彩聲,得了彩頭的男人歡天喜地,捧著禮物送給心上人,女人紅著臉推拒片刻,最後連手帶禮物被情人握在掌心裡。
他們都笑得很甜、很溫柔,把人的心都熨燙得妥帖。
玲瓏挨在我身邊美慕道:「什麼時候,也有人給我贏彩頭呢?」
我不作聲,隻是冷淡望著高架上的彩頭,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可如果是心上人排除萬難,珍重萬分獻上來的,就價值連城了。
叫人盲目的愛情。
忽然有人也擠了過來,紅得扎眼。
「離哥哥,我喜歡那個小兔子泥塑,你幫我贏回來好不好?」
嬌滴滴、軟綿綿的聲音,我轉過臉,撞進夏侯離那雙璀璨的桃花眼。
他和我一樣始料未及,但很快恢復了尋常神色,沒有作聲。
我們都當作不認識對方。
心頭叫人窒息的感覺又席卷上來,我想扯了玲瓏走,可是玲瓏已經闖到最裡頭去了,她手上拿著那個小兔子泥塑,對我招手,「主子,你不是喜歡小兔子嗎?我給你贏回來。」
周遭的人都望住我,我不能叫玲瓏在熱鬧裡唱獨角戲,隻得也擠開人群,上前去。
玲瓏是個傻瓜,她根本就不會射箭,舉著箭歪歪扭扭瞄了一會,射出去,沒到靶子上就先落了地。
玲瓏很沮喪,可我也不會射箭,我捧著錢袋子問店家,能不能買。
店家笑道,這是個喜頭,大家隻能各憑本事贏回家。
我們拿不走小兔子,可是夏侯離可以,那個小仙兒慫恿著他上前來贏彩頭。
我和玲瓏歸置到一邊,看夏侯離,舉弓射箭,毫不費勁,正中靶心。
小仙兒拍掌歡笑,店家把小兔子泥塑捧上前去給她,她很高興,朝夏侯離身邊奔過去。
我們主僕沒看下去,擠開人群往外走,玲瓏還垂頭喪氣,我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那玩意兒不值錢,沒什麼意思….」
玲瓏低頭悶聲道:「主子最近都很不開心,我就想給你贏個彩頭,叫你高興高興,我真沒用。」
本來並沒覺得什麼,曇仙兒從來都是求而不得的,早就習慣了,沒什麼。
可這個討厭的玲瓏,慣會惹人掉眼淚。
我用手揉了下眼皮,一邊揉一邊笑道:「胡說,我明明很高興,天天都很高興…..」
我有什麼好不高興的,比起之前差點殉葬,現在起碼是個太後了,沒那麼缺吃少穿的。
我半睜著眼望著前方的燈火,有些迷離了,晃得眼睛朦朧。
正說著,玲瓏忽然停下腳步,扭身跑回去。
她趕在我攔截她之前,拉住夏侯離問:「督主,小兔子能不能給我?」
一根筋的玲瓏。
那個小仙兒把那小兔子緊緊捂住,張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瞪著玲瓏,還有,追上去的我。
夏侯離默不作聲地望著我。
我狼狽地把玲瓏扯回身後,掀眼對夏侯離微笑:「她胡鬧,不用管她。你們繼續玩吧。」
夏侯離仍盯著我,街上的燈火都融在他那雙璀璨的眼裡,明明是很和煦的光芒,可是看一眼,就覺得冷一秒。
就好像,你曾經擁有過一件至珍貴的物件,到頭來,不屬於你,這物件愈好,你就愈忿忿不平。
可注定的,什麼辦法也沒有。連掙扎都沒得掙扎,就陷入沼澤裡。
我不敢再多貪看一眼,急忙拉著玲瓏扭身就走,手腕卻被緊緊握住了。
我掙了掙,施壓在手腕上的力量卻分寸不讓,蠻橫的督主。
「為什麼哭?」
那低得發沉、啞得發悶的聲音差點又叫我破防。
不知道藏在胸脯下那顆破損的心都叫酸醋釀過幾回了。
還好這回我擺布住了那洶湧的眼淚。
我深深吐了一口氣,回過臉望了眼邊上神情異樣的小仙兒,再望向夏侯離,勉強扯出一個笑來:「督主看錯了,今兒這麼好的日子,我高興還來不及,有什麼好哭的。」
這回我擺脫了他的束縛。
玲瓏說要去湖邊點花燈祈願,她去買燈,我坐在湖邊等她。
燈火通明,我的眼前卻忽然一暗。
十七
半昏半醒之間,我聽見一群人在說話。
「這麼個白白嫩嫩的大美人,可惜了,馬上就要喂魚了。」
「蠢貨,玩完再沉塘,誰知道……」
一寸寸的黑暗侵襲著意識。
「玩得盡興點,下點猛藥。」
有人捏住我往嘴裡灌水。
「搬到船上去,玩完往湖裡一扔,神不知鬼不覺。」
手腳被束縛,我被扔到了一張床上,搖得厲害,已經在畫舟上了。
我聽見男人粗噶放浪的聲音,衣帛撕裂。
汙糟的惡鬼要欺凌上來。
有人握住我的腳腕,有人按住我的手,有人扯我脖上最後一抹絲帶。
曇仙兒真是個倒霉鬼啊。不過就是貪玩一會,就要落個這樣的下場。
真是不甘心啊。
「急什麼。等藥性發作了,這小娘們自己勾上來...!」
渾身開始發軟,發燙,發紅。
那些人開始拆掉我手上腳上的繩索,他們知道,發作之後,我根本不會再有半分力氣掙脫了。
我拼力用尖銳的指尖劃大腿上的嫩肉,破開,陷入,很疼,可是還不足以抵擋那瘋了似的欲念。
那些人開始低啞笑起來,「小娘子,想要男人嗎?」
我死死咬住唇,緊緊攥住身下的床單。
唇間不小心溢出了輕顫。
我要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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