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裡全是高大上的講座,黑白棕各色人種朋友,真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她偶爾會打電話給我,裝作無意地探聽我和項棟的近況。
我當然是撿我和項棟生活中不如意的一面,加油添醋地告訴她,讓她時刻保持著一種「安嘉和項棟過得豬狗不如,正相互狗咬狗,彼此撕扯著奔向監獄」的感覺。
她很滿意。
我也很滿意。
她畢竟是女主,隻有她真正放下,別再窺探我和項棟的生活,我才敢放下心來。
大四那年,樂汀蘭在朋友圈官宣了男朋友,是個比她高兩級的同專業研究生。
我大喜過望。
項棟搶過我手機,酸溜溜地說:「你太在意樂汀蘭了,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喜歡的人到底是我還是她。」
我飛他一個白眼,「你猜?」
他俊朗的眉眼一花,帶著一個極有威脅性的笑容,整個人壓到我身上,含住我耳垂,聲音含糊。
「我不猜,我要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安嘉。
「我也是你的,永永遠遠,是你一個人的,安嘉,安嘉。」
我不會告訴他,樂汀蘭找的這個男朋友,側面看上去有幾分像他。
可是我的快樂沒能持續半年。
樂汀蘭跟男友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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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開始打電話給我。
我不勝其煩,又不得不小心翼翼應對。
「我和項棟開始找工作...不怎麼順利,你也知道,我們這四年都在拉拉扯扯地吵架。
「沒錢,全靠我爸支援,結果他軟飯硬吃還出軌,我也不甘示弱,劈腿以報。
「總之生活雞飛狗跳一堆破事,學業一塌糊塗,證書也沒有,哪個單位肯要我們呢?」
她不像以前那樣輕易被我哄過。
沉默半晌後,她忽然問:「項棟還愛你嗎?」
「愛——啊,不愛,愛情是什麼東西?
「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們兩人門不當戶不對,沒有共同語言,一旦過了激情期,哪裡有什麼愛情,全是一地雞毛。
「我出身小市民,眼界狹窄,不能理解他,他也端著個臭架子看不起我。唉,窮人沒有資格談戀愛。」
她終於滿意收線。
我擦擦汗,小心肝顫悠悠。
故事快編到山窮水盡了。
下次她再打來,我是告訴她,項棟把我賣去緬甸嘎腰子呢,還是我把項棟賣去泰國做人妖呢?
我趕緊和項棟簽好工作合同。
目標和方向是我們高考那一年就定下來的。
他入職國企,自願長期派駐非洲。
我學法語專業,可以去非洲的中國工地擔任翻譯和文員。
這一去,山長水遠,高貴而正義的樂汀蘭小姐應該很難找到我們了。
阿彌陀佛。
十年後,我和項棟結束派駐,拿著這些年存下的高額津貼,以及我數百萬的稿費
(我有兩部以非洲為背景的長篇紀實小說很受歡迎,就連實體書商都感興趣,聯系我商量出版事宜),在一座海濱城市買了個帶院子、有大樹的房子定居。
我和項棟重新找了工作,也給女兒找到合適的公立小學。
喬伊從小在非洲長大,一個黃種人,黑得跟泥鰍一樣,笑起來見牙不見眼,扔煤堆裡保險找不出來。
中文說得很溜,但一考試就露餡,尤其是古文部分。
恨得我抄著雞毛撣子滿院子追她,「你還是不是個中國人,啊?人老黑姐妹的漢語都比你厲害。」
她自恃有她爹撐腰,並不怕我,跟個非洲猴子一樣,哧溜一聲,鑽樹上去了。
得,這爬樹的本領,跟她爹那是一脈相承。
我拿釣魚竿把她從樹上攆下來。
一回頭,她爸來了,父女倆抱在一團發抖。
倆戲精給我現場表演嚶嚶嚶的戲碼。
講真,就項棟如今這副跟他女兒如出一轍的無賴皮實樣,那是半點找不出當年憂鬱王子、禁慾男神的風採。
屬實是女主來了要掉淚,女主看了都搖頭。
男默女淚,哀莫大焉。
我的人渣爸在樂此不疲地電話轟炸我八年以後,突然偃旗息鼓了。
因為我那當年拋夫棄女的負心娘在外面玩累了,倦鳥知歸,又回來了。
人渣爸居然也同意她回來。
他倆當年似乎沒正經辦過離婚手續,所以現在似乎、大概、可能都不用復婚?
現在兩個又老又壞的傢伙天天在家裡上演全武行,還熱衷於給我打電話互揭老底。
我想罵一句老天有眼,惡人自有惡人磨,然而聽著他們電話那頭的熱鬧,又默默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我覺得是罵他們,搞不好他們覺得我是孝心大發,真誠祝福。
項棟跟他父母已經斷絕往來多年,彼此音信不通。
以後發生交集的唯一可能,就是收到律師函,要他履行養老義務,或者辦理繼承。
我估計前者的可能性較小。
坊間有種未經證實的說法,說高知群體有小部分人情感淡漠。
這在項棟父母身上是成立的,他們自有獲得滿足感的學術和事業,子女對他們而言,並不意味著樂趣,更多是一種社交層面不得不承受的義務和負擔。
他們對這個額外的負擔簡單粗暴,很不友好。
是以項棟出走,他父母除了最初大學那幾年禮節性地打過幾次電話外,並無任何認真尋找並要他回家的意思。
項棟和我有了喬伊,他父母也就隻是在視頻裡盡職盡責地見過一次,沒有表現出大多數老人對人類幼崽的興趣。
就連我們給喬伊取這個不土不洋的姓名,他父母也毫無異議。
看來,互不打擾就是我們對彼此最後的底線和尊重。
就在一切慢慢步入正軌的當口,我再次接到一個沉寂已久的電話。
「安嘉,你和項棟回國了?出來喝杯茶,聊聊吧。」
我頓了頓,腦子裡那根鬆弛已久的弦慢慢繃緊。
「要叫上項棟一起嗎?」樂汀蘭沉默了一會兒。
我很清晰地聽到她在那頭出了口氣,很輕,很快。
「不用叫他了,就我們兩個女人聚一聚吧。」
說起來,我跟樂汀蘭高中做過一段時期的同桌,世俗眼中,本就該是我們的關係
更近。
而不是上輩子跟她相愛相殺,糾纏多年的項棟。
11
樂汀蘭特意從工作的城市買了機票飛過來。
我們見面的地方就定在她住的五星級度假酒店的酒吧裡。
她出現的時候,身穿巴寶莉風衣,腳蹬休閒定製平跟皮鞋,頭髮染成深慄紅色,大波浪,垂到肩膀。
妝面精緻,眉目如畫。
跟我記憶中那個梳簡單馬尾辮,戴黑框眼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學霸團支書判若兩人。
當然,時光不僅改變了她。
也改變了我。
當年那個愛嬌愛俏,愛長發,愛海藻精靈式,愛BlingBling飾品的嬌滴滴少女,如今是一頭短髮,小麥膚色,超大飛行服夾克加蘿蔔褲走天下的超酷中年婦女。
隔著前世今生,加起來三四十年的時光,我們彼此打量,禮貌頷首。
落座後,侍者給我們端來飲品。
她先開口,語氣肯定,不容置疑。
「你騙了我,安嘉,你一直在騙我。」
我放下咖啡勺,抬眼,平靜地注視她。
「是你想要騙自己,我隻是幫你而已。」
她握著勺子的手驟然收緊,瞳孔縮小,如同針眼。
都是聰明人,話不用多,一點即透。
「你也是重生回來的?」她喃喃道,不像是要一個答案,更似輕聲自語。
「我一直有這個懷疑,但我不肯信。
「我寧願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你和項棟狗咬狗,撕扯著下地獄,也不肯相信你在騙我,你們居然真的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是呀,如果我和項棟在一起真的幸福,那她前世所做的一切,不成了枉做小醜?要知道,她當初瞞下我的紙條,是真的自命正義,想要挽救誤入歧途的天之驕子。
如果這個支撐點被打破,她怎麼在自己的邏輯裡自圓其說?怎麼佔據道德制高點?
但她很快就找到了方法。
「你也是重生的,那我就明白了。」
她交叉雙手,擺在大理石檯面上,姿態端凝。
「想必是你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所以改變了你和項棟的命運。」Excuseme?
這話,從頭到腳透著股居高臨下的審視與傲慢。
樂汀蘭大小姐,直到今天,你仍然不明白你兩次人生都失敗的根源是什麼嗎?
我也坐回去,挺直背,與她平平對視。
「我沒有痛改前非,因為我無非可改,我仍然是前世的我。
「項棟也是前世的項棟,你住在他對面,卻從小到大,沒有發現他沉默的困境,沒有聽見他無聲的求救。
「不接受他的軟弱與哭泣,隻願意幻想一朵完美的高嶺之花來供你意淫。」
世事如昨,分毫無差。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帶著我曾經的不忿、痛楚與鄙夷。
「而你,也依然跟前世一樣,傲慢自大,看不見真實的人,隻看得見簡單虛假的人設。
「在你心中,你固執地相信,隻有成績好的人,才配得上成績好的人。
「隻有門當戶對的家庭,才配擁有真正堅固的愛情和婚姻。
「窮人隻配淫蕩下賤惡毒,因為窮生奸心。富人才能高貴善良正義,因為富長良心。
「可是也有一句古話,叫做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你認為我家窮,我成績渣,我接近項棟,隻可能拖著他下地獄。
「可你有沒有想過,成績不是決定人生的唯一要素,通往成功的路不隻一條,正如尋找人生伴侶不是做題,並沒有所謂的理所當然。
「人們終其一生,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個能讓自己靈魂完整,能讓自己感覺到痛或者眼淚,笑或者歡樂的個體。
「他或者她,不一定完美,不一定優秀,不一定富足,甚至不一定健康。
「但是一旦找到那個人,你的靈魂會告訴你,就是她/他了,她/他讓我覺得一切都值得。」
這種關係不一定健康,比如我那對人渣父母。
從任何層面來講,他們都是模範父母的反面。但我不能不說,他們彼此,有可能真是對方的唯一。
甚至包括項棟的父母,他們能在一間屋子下,彼此冷淡地共處一輩子,對待兒子也是有志一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古怪的共生關係?
人生不是畫好的模板,隻展示健康向上、積極完美、道德高尚。
人生是錯綜複雜的調色板,光明與黑暗交存,卑鄙與高尚同在。
天生萬物,參差多態。
人世因此方精彩。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在自由意志下做出決定並自擔風險和責任,這才是做人的樂趣。
「項棟之所以愛我,必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你憑什麼高高在上,武斷地替他決定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
「一旦你的好意沒有被接受,你就要用盡全力,把項棟和我踩進臭陰溝,踩進地獄的最底層。
「讓我們腐爛發臭,好去懺悔,去贖罪,去襯託你的先見之明與善良正直?
「難道就因為你學習好,你出身高,所以你就是正義的,道德高尚的,不可挑戰的神?
「你想要的一切,都該被裝在金盤子裡,恭恭敬敬地送到你面前?
「樂汀蘭,你該醒了。真實世界並不圍繞你的意志而存在,它有它的邏輯。
「如果你看不透它,你不能接受它,那麼你永遠都會把你幸福生活的希望寄託在我和項棟的倒霉上。
「你將永遠,不得自由。」
話音剛落,一杯咖啡沖我迎頭潑下。
幸虧我今天沒化妝,穿的夾克也寬大,裡頭的T恤被打濕,從外面倒也看不出異常。
我取出紙巾,擦掉臉上糊著的奶油,招手叫來一旁緊張萬分的侍者。
付了我自己那杯咖啡錢,我站起身,看著對面的女人。
她正渾身發抖,閃粉眼影因為眼皮的劇烈震顫糊作一團,腮紅也壓不下她臉色的慘白。
「汀蘭,放過我們吧。就當是,看在我曾經熱烈崇拜過你的份上。
「又或者,看在我前世慘死,多少有你幾分原因的份上,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回到家裡,項棟和喬伊正趴在樹下,身邊有兩個打開的大紙盒子,裡頭放著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各式木料。
喬伊前段時間說過,她想要一個樹屋。
我洗了個戰鬥澡,爭分奪秒地換好衣服,加入他們的小組工作中去。
我去,這倆手腳也忒快了,我要是再晚一點,怕是連最後幾步工序都沒我份了。樹屋做好了,我靈機一動,找出調色盤,我們仁就著五顏六色的手指頭,在樹屋上龍飛鳳舞地作畫。
項棟剛偷親我一口,忽地一呆,驚叫道:「我鍋裡煲著湯啊,啊——」
他扎丫著兩手,跟隻中箭的兔子一樣衝進後廚房。
喬伊快活地鑽進我懷裡,趁我不備,抹我一臉油彩。
我到處找順手的樹枝,「反了你了,小鬼頭,你今天的作文寫了嗎?」
她尖叫著跳下樹,溜進了廚房。
我拿著樹枝,站在樹屋前。
看著我的孩子,我的愛人,我的家。
於一片嘈雜的暮色中,世界與我一道,會心微笑。
生活如斯美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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