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喬怔怔看著他,見他那雙清冷黑眸並沒有彎起來,顯然不是真笑,然而精致的薄唇卻微微向上勾著,假得精雕細琢,漂亮得叫人頭暈目眩。
半晌,他無奈吐字:“說你幾句而已。”
“哦……”顏喬喬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地抬眸望向他,一臉正氣剖白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要教訓我,我自會好好聽進心裡去,怎麼也不可能尋死覓活!”
他看起來似乎是拿她沒什麼辦法了,黑眸顯出幾分疲憊。
“顏喬喬,”他嘆息道,“我隻長你一歲。”
顏喬喬:“?”
“未及弱冠,”公良瑾心很累,“不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你與我說話,不必如此。”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後無腦點頭。
公良瑾:“……”
他面無表情道:“想說什麼便說。”
顏喬喬謹慎地觀察他片刻,抿了抿唇,問:“所以殿下您真的不罰我了嗎?不會再秋後算賬?”
畢竟,她可是幹了件大事啊。
“……”
公良瑾負手走到一旁。
“大夏不以誅心論罪。韓崢害你落水也好,你害韓崢墜塔也罷,沒有證據,我不追究。”他的語氣委實稱不上和藹,說到後面更重了些,“但,切莫心存僥幸。倘若再有下次,我定會拿到證據,依律處置!”
顏喬喬知道,此事便算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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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殿下其實是有些憋屈的,明明知道她是兇手,卻因為證據不足拿她沒轍,讓她逍遙法外。
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髒和眼眶都泛起了熱意。
他這麼好。她一定會好好守護他和他的江山,爭取不再做讓他失望的事情。
“殿下,”她輕輕攥著袍上的金邊,低低地問,“那我明日卯時,可以過來給您煎藥嗎?”
心髒懸了起來。
雖然,他點頭便有“春生”,他搖頭便有“秋瑟”,左右都不吃虧,但她私心裡還是希望不要被他厭棄。
“不必。”
“哦……”
也許是她的語氣失落得太明顯,他轉身望向她,多說了一句:“明日我要回宮,等不到辰時。”
她點點頭,笑開。
想了想,心虛地問:“是因為琉璃塔的事麼?”
他正待開口,不知想到了什麼,眉梢微挑,略略沉吟。
片刻後,他若有所思道:“儒道大家司空白,攜弟子入京,母後讓我見一見。”
這位大儒的名字可是如雷貫耳。
顏喬喬每次在考試之前臨時抱佛腳,背得最多的便是“白曰”、“白又曰”、“白沒完沒了的曰”。大儒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風土人情政治心術無一不精。
往前數三代,司空白都是公良氏帝君的帝師,而之前幾任君後,都是司空白門下的女學生。
顏喬喬並沒有把殿下回宮之事往“相親”那邊聯想。在她心中,明月般的殿下根本不可能沾染紅塵——想一想都是褻瀆了他。
對於她來說,司空白很單純就是一個在考試前夕令人瑟瑟發抖的傳說人物。
當然,像殿下這種十三門全優的學生,必定不會害怕參見泰山北鬥,他們的談話定是字字珠璣,說不定還要被記錄在案,出現在來年考卷上。
殿下可真是個神仙。
這樣想著,更覺得腳下的白玉臺便是月宮瓊樓。
她舉目四望,心下感慨萬分——她的院子能夠成為明月下最醒目的一道風景,實在是非常榮幸。
看著那蓬紅紅火火的赤雲,顏喬喬忽然想到了什麼。
表情一點一滴凝固。
又一幕回憶湧上心頭。
她那滿樹赤霞株,曾經被韓崢斬掉了花枝。
大約,便是花燈夜之後不久。
韓崢在琉璃塔中看到她與殿下的過往之後,並未聲張。
他為何隻字不提,顏喬喬大抵也能猜測得到。琉璃塔傾崩,生死之危讓他一時顧不上小情小愛;等到他冷靜下來之後,知道質問毫無意義,幹脆便將疑竇埋進心底。
如今回望,便能想起那一日後他時常有意無意試探她,並且還做了些她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的舉動。
譬如……
他說過很多莫名其妙的話,像是“花種得這麼好,是特意給誰看嗎?”又或者是“我告訴旁人你與我在一起,是不是惹你生氣了?抱歉,我隻是太過開心,一時難以自禁。”
顏喬喬當時不懂他話裡有話,根本就沒在意。
她在庭院種花,自然是種給自己看,不然呢?難不成還能是種給蔣七八她們看——平日進出她院子的也就隻有那三個。
至於韓崢把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告訴旁人,她更是沒有生氣的道理,畢竟她已經決定要同他成婚,遲些早些讓人知道又有什麼關系。
再譬如……
他拆了她的赤霞株。
韓崢特意讓人帶來許多他們西州特有的六角銅風鈴,硬要掛滿她庭院枝頭。
顏喬喬並不情願,這棵赤霞株是她入學昆山院的時候親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著它長得這麼大、這麼茂盛。她喜歡紅雲般的花株,每次看著它們,她都會覺得自己的院子生氣蓬勃。
她覺得把風鈴掛上去不會好看,於是讓他把銅風鈴掛在廊下。
韓崢恹恹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傷到心的大狼狗,他聲氣低沉地說,好,掛廊下就是了。
那時顏喬喬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見他不高興,又想到他剛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沒精神再多事,於是叫住他,告訴他可以把風鈴掛在樹上。
她以為隻是掛在樹上而已,誰知等她下學回來,竟看到他把花枝斬了滿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驚詫,愕然,她想質問他,又不知從何說起。
韓崢見她回來,得意洋洋地上前撫了撫她的腦袋。他滿身是汗,笑容燦爛。
他親手把滿地花枝收拾幹淨,然後一枚一枚掛上銅風鈴。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禿禿的赤霞株那裡爬上爬下。次日她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疲憊眼睛,再看看滿樹搖晃的銅風鈴,許久許久,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銅風鈴是祈福的意思。
他滿腔赤誠為她祈福,她若不領情、責備他,那便委實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攬著她的肩,一次又一次問她是不是不喜歡,是不是不高興。他的聲音很大,興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邊說,讓她不要鬱鬱寡歡,要快樂,要開心,要像他一樣對生活滿懷憧憬。
她其實隻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塵的花株,它們陪了她太久太久。
後來韓崢時常爬到樹上去,慢悠悠擺弄那些風鈴,一擺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個人,坐在禿枝上搖搖晃晃,朗笑聲傳到四面八方。
那時候,總有人擠眉弄眼地笑話她,說她與韓師兄好得蜜裡調油。
思緒至此,顏喬喬腦海中“轟隆”一下,響徹驚雷。
從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韓崢這麼做,是在向身處清涼臺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權,不斷地提醒她,她已經完完全全屬於他。
這……
這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啊!她與殿下,前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顏喬喬心頭湧起一陣濃濃的厭惡。
從前,她便不喜歡那滿樹風鈴,密密麻麻,夜裡還吵得她睡不安穩。如今知道那是韓崢的小人之心,更是渾身難受。
她輕輕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軀難以抑制地顫抖。
韓崢那人,便是那樣!他總是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旁人,心地陰暗得很。
前世她對殿下即便有過少年時的朦朧情愫,也絕無放任之心。她從未想過與殿下會有些什麼,一瞬間也沒有想過。
而前世這個時候,殿下的身體每況愈下,連琴也不曾彈過了。殿下偶爾登上這座樓臺時,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豔麗風光,而是那光禿禿、密匝匝的銅風鈴,便如病弱殘軀……不知該多敗興。
這般想著,忽然悲從中來,眼淚潺潺而下。
公良瑾隻是轉個身的功夫,發現顏喬喬又哭成了一張小花臉。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輕喚出聲,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來得莫名,趕緊背過身,用手背胡亂地抹掉眼淚,“抱歉,我又失禮了……”
身後傳來堪稱溫柔的詢問:“怎麼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忍不住哽咽著多問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歡看那邊的花嗎?”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歡。”
清冷平靜的嗓音,帶上了不難察覺的笑意。
顏喬喬:“!”
他喜歡,他喜歡。
在他身體每況愈下的日子,卻連素日喜歡的花也見不到了。
心頭的情緒噴湧而出,她捂住臉,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些什麼,像是心疼她的赤霞株,又像是心疼病中的殿下,又或者,是些自己也摸不到源頭的疼痛。
公良瑾:“……”
他探出手,輕拍她的肩,遞上白絲帕。
輕得像是被清風拂了拂,溫柔克制到極致。
顏喬喬轉過身,見他那雙清透的黑眸中映著月色、映著她。她此刻的形象當真是狼狽到了極點,鬢發微亂,濃妝暈染,身後還拖著兩扇青黑的大翅膀。
她接過絲帕,一抹便是黑白紅。
“莫哭,明日我不回宮便是,你來煎藥吧。”他認真地對她說。
黑眸熠熠,唇畔淺淡的笑意若春風般和煦。
顏喬喬迷茫地睜大了眼睛,怔怔盯著他,愣了很久。
殿下不進宮了?為什麼不進宮了?
思緒從赤霞株上抽回,她怔忡回憶方才殿下說過的事情。
明日,殿下本要進宮去見大儒司空白。
那可是司空白,隨便說句話都要納入教材的北鬥——倘若明年考試有殿下與大儒的對答,她覺得自己一定能輕松背下,拿到人生第一個優。
可是殿下忽然又說不去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為什麼?!”
對上她正氣凜然的視線,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鎮定反問,“你說為什麼?”
顏喬喬想了想,心虛地眨眨眼:“……是因為我?”
他不鹹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視著她,一副“你不是應該心知肚明”的神色。
顏喬喬絞盡腦汁:“……”
他踏近一步,她幾乎能夠聞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識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視線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讓她明日過來煎藥……
顏喬喬恍然大悟。
她想起來了,自己從塔上飛下來的時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臉都快摔扁了。
殿下帶著傷,哪能承受這麼大的衝擊力。
一定是傷勢又發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傷勢反復,都是我的錯!”她飛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無表情問:“方才哭什麼。”
顏喬喬如實回答:“哭殿下的身體,傷心殿下不能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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