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喬覺得自己可以樂一年。
她鎮定地清了清嗓子,問:“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大儒其實知道蘇悠月作不出治國策,卻佯裝不知,將她帶入宮中?這其中,難道有什麼陰謀?”
“倒也不是陰謀。”公良瑾沉吟片刻,隻道,“老爺子行事隨心,講求緣法。”
皇室中人,自幼便懂得惜字如金,不甚確定的事情絕不會開口妄言。
顏喬喬託著腮,腦袋一點一點。
她知道,往前數幾位君後,都是司空大儒門下的學生,每一位君後皆是竹般的風骨,清清傲傲,絕非攀龍附鳳之徒。這其中,講究的便是一個緣字。
帝君與君後相知相遇,皆是緣法。
所以……
顏喬喬醍醐灌頂!
大儒真正想要引薦的,其實另有其人——那位真正作出治國策的能人。
到了老爺子如今這般年紀、身份和地位,看世間百態便如看戲一般,蘇悠月以為自己魚目混珠成功蒙蔽了大儒,殊不知在老人眼中,這一切就像是停在街頭觀一場猴耍,若時機恰當,自己也不介意下場玩耍。
“殿下您也太小看我了。”顏喬喬驕矜地揚起下巴,“大儒超脫世外,不過是在‘順命而為’罷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正待誇贊她兩句,就見這個鬼東西又一次神秘兮兮地壓低了眉眼。
“殿下,”她認認真真道,“即便有個真的‘空谷幽蘭’,那也絕非您的良配!”
蘇悠月身上疑點重重,直覺告訴顏喬喬,這一切的背後有著巨大的“影子”。
公良瑾執杯的手頓了頓,若無其事問:“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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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想著心事,隨口道:“我一想到那個人,心中便覺敵意滿滿,不想讓她與您扯上關系。”
公良瑾扶額。
半晌,他低低笑嘆:“若不是知道你是個木頭腦袋,我便信了你的邪。”
輕而又輕的聲音,化在唇齒之間。
“什麼?”顏喬喬沒聽清。
他微微地笑:“你既知曉先機,斷言我該孤獨一生,如何又開始杞人憂天?”
“今生您英明神武,魅力非凡。然而前世,”顏喬喬頗有些難以啟齒,“前世您的身體實在是……不甚硬朗。”
他沒有再彈過琴,也沒有再出現在勤業臺,終日閉門不出,外間幾乎聽不到關於他的半點消息。她難得見到他一面,便是在離開昆山院之日,那一襲灼目的、回光返照般的大紅衣。
身體都那樣了,自然是不會考慮娶妻吧?
“……”
“你多慮了。”公良瑾面無表情。
即便他臥床不起,又何患無妻?不娶,自然隻能是因為不願娶。
“那……”顏喬喬十分好奇,想問,但又覺得直言問殿下為何不娶妻似乎太過僭越了,於是及時住口,抿住了唇。
況且那是前世的殿下,又不是今生的殿下。今生的殿下如何知道前世殿下所思所想?
他輕輕笑了下,換了個話題,說起離宮之前君後的叮嚀:“日後在外,休要再說自己終身不嫁,以免將來叫人笑話。”
顏喬喬有些著急:“殿下,我當真不嫁人!您且看著吧。”
有過那樣一段過往,她如何還會動嫁人的心思?想到夫妻種種,她隻會恐懼、厭憎、惡心。
她不願提起那些,殿下自然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她。
心中委屈,卻又說不上為什麼這麼委屈。
“急什麼,不嫁便不嫁。”他闲闲笑嘆,頓了頓,“我亦不娶便是了。”
顏喬喬:“!”
雖然她知道殿下隻是字面意思,但這兩句話放在一塊兒說,還是讓她的心髒狠狠錯跳了一拍。
她悄悄深吸一口氣,捏了捏微微發顫的指尖,沉聲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與青州的變故或許有些關聯,我感覺事情不太簡單。自從孟安晴給蘇悠月下毒未遂之後,爹爹與大哥對我的態度就變得十分奇怪……”
話說一半,忽然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疾馳而來,片刻之後,破釜洪亮的大嗓門傳入車廂:“殿下,南山王世子顏青遠道而來,方才抵達昆山院,正四處找尋顏小姐呢!”
“大哥來了?!”
顏喬喬驚喜得跳起來碰了頭。
公良瑾笑道:“說顏青,顏青到。”
第28章 她的禁制
顏喬喬拎著裙擺奔過山道。
遠遠看到那片燃著火紅赤霞株的臺地,顏喬喬感覺胸腔中的那顆心髒也燒了起來,火辣辣地奔騰跳躍。
上一次見到顏青,已是八年前的大婚宴。那日,顏喬喬滿心惦記著失蹤的孟安晴,想要問一問大哥有沒有孟安晴的消息,卻始終找不到機會,還惹得韓崢十分不快。
夜間韓崢不停地問她,區區一個孟安晴,當真值得她不顧自己一生一次的大婚?嫁給他,是否讓她不甘不願?
次日,韓崢客客氣氣請走顏青,隻讓她站在小山坡上目送青州車隊離去。
回到王府後,他給她端來好大一碗避子湯,盯著她一口一口灌下去。從此,那便成了陪伴她整整八年的常備湯藥。
避子湯又黑又苦又澀,至今舌尖上仍縈繞著那股味道。
顏喬喬甩了甩腦袋,將那些陰暗潮湿的回憶驅逐出境。
她拎著裙擺,飛速奔過一條條鵝卵石山道,跑到大喘氣時,終於遠遠看見了自己的庭院門。
庭院對面有棵赤霞株,沒她院子裡那株長得好,勝在枝幹粗壯,方便乘涼。花枝裡時不時飄下幾片火紅的花瓣,地上密密鋪了一層霞色。
灼豔豔的花瓣間,一身青色浮光袍子的顏青顯得特別斯文俊秀、玉樹臨風。
當然顏喬喬知道溫潤外表隻是假象,顏青的性子……比較一言難盡。
顏青對面站著細細瘦瘦的孟安晴。
“大哥!”
顏喬喬三步並兩步撲上前去,顏青回頭的瞬間,“嘭”一下被她砸了個滿懷。
對於顏喬喬來說,得知大哥和爹爹的死訊,自己藏在被窩和浴桶中偷偷無聲痛哭隻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
此刻忽然見到活人,自然是悲喜交織,淚如泉湧。
眼淚鼻水想也不想便往顏青身上抹。
“搞什麼搞什麼,丟人不啦。”顏青用兩根手指抵住她的腦門,將她往外推,“起開,敢弄髒我十七兩八錢銀子買的湖光錦我跟你急!”
顏喬喬:“……”是她親親的大哥沒錯了。
“嗚哇——”
身側另一個人哭得更大聲。
顏喬喬:“?”
她退開幾步,眼一抬,先是看到顏青那張斯文公子的假面皮,視線轉動,便看到孟安晴站在一旁,哭成個大花臉。
顏喬喬當場就急了:“你又為了小賤人氣哭阿晴!你就不能檢點一點?”
話一出口便知道不太對,顏青此時還不認識蘇悠月呢。
隻不過前世那些舊賬堆積在心頭,今日又親身經歷了蘇悠月的拙劣陷害,實在是摁不住心頭的火氣——這就像夜間夢見情郎有了別的相好,醒來之後雖知是自己的夢,卻忍不住要逮著情郎遷怒一番。
顏喬喬氣咻咻瞪著自家大哥。
她原以為他要炸毛和她急,不料顏青卻悠悠把一對眉毛挑成了拱橋,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诶嘿,你說對了,可不就是因為一個小賤人。”
顏喬喬:“???”直覺不太妙。
“呵呵,”顏青冷笑兩聲,“有個小賤人寫信要我查顏文溪,哎喲,這一查,還真查著顏文溪有鬼了!”
顏喬喬心頭一跳,抿緊唇角,直直盯住他。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變得很急。
這一刻甚至顧不上吐槽那個魔性十足的“哎喲”。
因為她知道,顏文溪這人沒事則已,有事必是大事——前世韓崢害死父兄之後,便是扶植顏文溪上位。
顏青卻不繼續往下說了,他抬腳邁著八字步佯作要走:“呵呵你就混著吧,哪日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銀錢!”
顏喬喬無比心累頭疼。
樹下的孟安晴也不頂事,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半句囫囵話都說不清爽。
“喬……喬,我,我不……沒、沒……”
顏喬喬憂鬱地看著顏青背影。
隻見顏青踱出三丈,腳一拐,繞個圈走向她的院子。
“還愣?”他用眼角斜著她,吊起嗓子怪聲嘲諷,“嫌不夠出名是吧,不然明天讓整個京陵流傳一下咱家的家醜唄?”
“……”
顏喬喬挽住哭得快要斷氣的孟安晴,同顏青一道來到自己的庭院門前。
昆山院的住所獨人獨院,每間庭院都設有禁制,外人無法擅闖。
客人到訪,隻能搖動傳訊鈴鐺請主人開門。
主人則是通過事先設置的門禁密匙開啟庭院。
顏喬喬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鎖,手掌陷落,手指在內壁的禁木之上輕車熟路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
等待院門開啟的時間裡,她又憶起了一幕過往。
那時韓崢主動把他位於青松臺的庭院門禁告訴了她,然後問她討要她的門禁密匙。
他說她身子太虛了,好幾次睡暈過去,他搖鈴搖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她都不曾聽見。他向她保證,說無事絕不會隨便闖她院子,平日來看她定會先搖鈴。他還說,昆山院幾對未婚小夫妻都知道對方的門禁密匙,除了他。
顏喬喬不太情願,但那個時候實在是神思渾噩,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也沒有氣力計較爭辯。她懶得聽他一直說,便把密匙告訴了他。
得知門禁圖案後,韓崢曾若無其事地問她,這朵簡筆小花是個什麼花,仿佛似曾相識。
她說隻是隨手一畫——花朵不是都長得差不多嗎。
韓崢不置可否,後面曾隱晦地向她提過幾次,說圖案過於簡單,要不要找監院換一個更復雜些的密匙。她若嫌麻煩,他可以代她辦妥。
再後來,密匙就換成了他們大西州的銅風鈴形狀。顏喬喬時常畫錯,令禁制誤鎖,然後一個人怔怔站在庭院門口失神小半日。
“咔。”
禁制啟動,院門虛開。顏喬喬抬手推門,心中浮起一陣花瓣翻飛般的悲喜。
她闔好門,領著顏青與孟安晴越過庭院下的赤霞花株,踏上木廊,先後進入主屋。
挪來三把椅子,放在黑木舊案旁邊:“坐下說。”
顏青大馬金刀落坐,手一揚,將薄薄一沓信箋甩到桌面上,開門見山道:“來來來,請你欣賞一下什麼叫做白眼狼!這些,便是我在顏文溪那裡找到的好東西!”
顏喬喬心頭微跳,探出的指尖有些發顫。
她不會忘記,身邊可是潛伏了一個與林天罡密謀加害她的人。
孟安晴抽噎不止,一直在搖頭:“我沒、沒有……真不是我寫的信,我沒有給顏文溪寄信……”
顏喬喬抿唇,取過信箋垂目去看。
匆匆掃上幾眼,隻覺濃若實質的惡意撲面而來,燻得胸間隱隱作嘔。
信箋上,滿目筆鋒錯亂,稍有些顛倒躁狂。滿滿的惡毒恨意直指顏喬喬父親,順帶詛咒顏喬喬與顏青不得好死。
信中說顏青是個無能的廢物,生性懦弱,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平日慣會裝腔作勢,遇上正事便是銀樣蠟槍頭。
而數次提及顏喬喬,皆是批判她水性楊花、勾三搭四,與昆山院的男同窗曖昧不清,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就在日期最近的那封信中,寫信之人得意又興奮地提及,在她的謀劃下,顏喬喬很快就要委身於最廢物最惡心的漠北王次子,紈绔林天罡。
除此之外,信中連連質問顏文溪為何又打了勝仗又加了官,是否忘記家仇,是否要替敵人賣命一生,做南山老狗膝下的好狗?
顏喬喬怔怔放下手中的信件,腦袋發沉,雙眼微微發花。
她想起跳蓮池那日,林天罡曾這樣說起那個替他下藥之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恨毒你……你知道你身邊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嗎?”
看著攤滿案桌的惡意,顏喬喬大致也能猜到此人寫給林天罡的密信中都說了些什麼。
她抿住唇,沒理會坐在一旁抽噎搖頭的孟安晴和滿嘴陰陽怪氣畫外音的顏青,重新掂起幾張信箋來細看。
信中提到的“百足溝”,便是孟安晴父親戰死的地方。寫信之人將那一戰的失誤歸咎於南山王剛愎自用,急功冒進,不顧部下死活。
“顏文溪的親人也戰死在百足溝?”顏喬喬問。
顏青點頭道:“對,全家隻活他一個。與孟安晴的情況如出一轍。”
提及戰死的將士,顏青難得有了點正形。
顏喬喬凝眉,緩緩點頭。
顏青抬手敲了敲桌面,冷笑道:“顏文溪招認了,說自己與孟安晴同病相憐,孟安晴離開青州之前曾私下與他見過面,說會不定期給他寫信,為免被發現,不需要他回復,隻要知道彼此仍在為復仇而努力即可。”
顏喬喬抿唇看著面前的信箋。
除孟安晴之外,當真是再找不出第二個嫌疑人。信中涉及的青州舊事、浮誇描述的顏喬喬日常行動細節,委實不是旁人能夠仿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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