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蘭芽莞爾,一禮回之。
秦晏殊本在與白長老等人議事,聽到動靜,負手回頭,瞥見傅蘭芽,見她對自己微微點了點頭,便娉娉婷婷從身旁走過,一舉一動說不出的嫻雅端莊,雖然身上穿著件灰撲撲的大氅,頭上也毫無妝飾,依然如明珠美玉一般,光華灼灼,無法不讓人注目。
他渾然忘了掩飾,目光情不自禁追隨著她,在她走過後,盯著她身上那件大氅瞧了一會,心裡起疑,記得他曾仔細留意過傅蘭芽主僕的隨身行囊,印象中,主僕二人都隻有一個包袱,簡樸得很,並無裝納這等大氅的餘地。
想了一晌,轉頭見平煜從樓上下來,心裡頓時恍悟了幾分。
以傅蘭芽如今的境況,除非平煜準許,誰還能神不知鬼不覺替她置辦衣裳。
那大氅顏色樸素,既能御寒,又不打眼,可見為了暗中關照傅蘭芽,平煜委實費了一番苦心。
他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論起對傅蘭芽的真心,他自認為不輸於平煜,可是誰叫平煜佔了近水樓臺的便宜,他就算有心想取悅傅蘭芽,也根本找不到機會。
更叫他黯然神傷的是,照以往的種種跡象來看,傅蘭芽早已傾心於平煜,眼裡甚至從未有過他的影子。
哪怕他有朝一日對她傾訴衷腸,換來的恐怕不過是她的煩惱和不喜罷了。
事到如今,他隻盼著平煜對傅蘭芽情真意切,到了京城後,能排除萬難迎娶傅蘭芽,這樣的話,他心裡雖不會好受,至少輸得心服口服。
若是平煜敢打旁的主意——他眸中閃過一絲戾氣——哪怕傾盡秦門之力,他也要將傅小姐搶回來,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自我排解了一回,他心頭仍仿佛壓著一塊巨石,悶悶的不舒服。也不知那一回在曲陀作出的參與對付鎮摩教的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
在他眼裡,傅蘭芽樣樣都好,若是未遇到她,他不會平白生出一段痴念,一路上飽嘗求而不得之苦,而往後再想遇到這等蕙質蘭心的女子,恐怕是再也不能夠了。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那回他陰差陽錯服下了傅蘭芽贈他的赤雲丹,如今內力仿佛江流大海,有日漸磅礴之勢,加之有秦門的蒼瀾劍法打底,以後江湖中恐怕難有敵手,總算一段造化。
傅蘭芽並不知不過打個照面的功夫,秦晏殊已在她身後思前想後地考慮這許多,她隻知道,不遠處那位被永安侯府一眾僕婦的鄧小姐的目光委實不善。
每回見到這位鄧小姐,除了鄧小姐從不重復的裙裳和首飾以外,最讓她印象深刻的,便是鄧小姐目光裡濃濃的敵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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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段,她餘光見鄧文瑩仍在盯著她,不由暗暗蹙眉,雖然在去年父親被貶謫至雲南之前,傅家一直住在京中,但父親為人清高,甚少跟永安侯府、西平侯府這等老牌勳貴世家往來,在她的記憶裡,自己跟鄧家人從未有過交集。
也不知自己到底何處得罪了這位鄧小姐。
從容地走到門口,聽得身後傳來平煜的聲音,她忽然福至心靈,淡淡瞟向鄧文瑩,就見鄧文瑩不知何時已撇過頭,跟身旁僕婦低聲說著什麼,並不肯朝平煜的方向瞧。
她靜了一瞬,目光緩緩下移,落在鄧文瑩那雙握著披風邊緣的白皙細嫩的手上。
從鄧小姐指節發白的程度來看,握得著實太用力了些。
她越發了然,忍不住想起那回在六安客棧,鄧氏兄妹就住在對面客房,每回鄧文瑩跟平煜在走廊上相遇時,鄧小姐似乎都有些不自然,如今想來,這些蛛絲馬跡著實值得推敲。
一邊想著,一邊走到馬車前,掀簾時,因著心思浮動,忍不住停步,悄悄往平煜看,就見平煜皺眉快步走到車旁的馬前,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韁繩,翻身上了馬,眼睛下方有些青色,看得出昨夜整晚未眠。
傅蘭芽看在眼裡,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照鄧文瑩身上流露出的種種跡象來看,跟平煜勢必有過一段公案,隻不知具體情狀為何,可惜平煜從未跟她提及過此事,她又不好拐彎抹角地向李珉等人打探……
這時,門口一陣喧騰,秦門及行意宗等人先後出來。
連陸子謙、林之誠夫婦也赫然在列。
眾人到門口上馬後,浩浩蕩蕩往宣府而去。
因著一份捍衛漢人尊嚴的豪情,諸人竟比水路上時來得情緒高昂,白長老等老者坐於馬上,不時引項高歌,所唱之曲古樸渾厚、哀而不傷,與太平盛世時的絲竹八音不同,滿含金鼓喧阗、蒼涼之感。
一晌過後,門中子弟情不自禁合著調子哼唱起來。
傅蘭芽聽著外頭的歌聲,閉目休憩了一會,想起前路茫茫,此去宣府,也不知能否成功扳倒布日古德,若是不能,別說為母報仇,她和平煜等人能否全身而退都成問題。
她滿懷沉甸甸的心事,反倒將鄧文瑩之事放到一旁。
行了一段,到得一處崎嶇山路時,前後及兩旁忽然無聲無息冒出許多勁裝男子,足有上百人。
當頭兩騎,一人面白無須,年約五十,身材微胖,滿臉含笑。
另一人諸人再熟悉不過,威風凜凜地坐在馬上,全身上下都寫著“不可一世”,一雙鷹目不善地緊盯著平煜,不是王世釗是誰。
“平大人平別來無恙。”那白胖太監拱了拱手,“自京城一別,好久不見。”
平煜從腰間抽出繡春刀,望著那太監笑道,“劉一德劉公公,難為你一路遮遮掩掩跟在我後頭,恐怕連個囫囵覺抖未睡過,今日是怎麼了,竟肯出來打個招呼了。”
劉一德被當面拆穿謊言,面色無改,隻大笑道:“平大人還是這般愛說笑,雜家也是奉命行事,若有得罪之處,平大人莫要見怪——”
“跟他啰嗦什麼!”王世釗陰著臉對平煜抬了抬下巴,“王公公早有吩咐,他老人家要的東西,現有四塊在你們這些人手中,難為平大人替他老人家搜羅齊全,這便要我們過來取回。他老人家催得緊,休要多言,傅小姐和坦兒珠,趁早乖乖交出來!”
平煜扯扯嘴角,冷笑道:“東西在這,就看你們有沒有命來取了。”
說罷,目光一厲,從馬上一躍而起,身姿迅疾如鷹,一抖刀身,朝劉一德胸窩刺去。招式要多快便有多快,可見短短時日,平煜功力又大有長進。
其餘諸人顧不上詫異,忙也紛紛拔劍出鞘,按照先前的部署,各司其職,殺向四面八方包抄而來的東廠人馬。
第124章
劉一德在王令的授意下, 一路上都對平煜等人採取了明嚴實松的計策。
平煜手段高明, 想要順利湊齊四塊坦兒珠,在劉一德看來, 並非不能做到。姑且不論坦兒珠在誰人手中,統統任平煜去奪就是了。
尤為讓劉一德高興的是,平煜一貫強勢,就算明知王公公打的什麼主意, 為了化被動防御為主動出擊,不得不將計就計,打起精神來應戰。
故不論是雲南的鎮摩教,還是金陵的昭月教, 每回生出事端時, 他頂多偶爾也添把柴、加把火,大多數時候,他都選擇了冷眼旁觀。
此外,他和王公公早已達成共識,那就是以王世釗的能力,要想在平煜眼皮子底下討到便宜,無異於痴人說夢, 更別提能從那些蟄伏在暗處的武林幫派手中奪回坦兒珠了。
是以這一路,他從未對王世釗做過指望,隻求王世釗能不出亂子,穩穩當當跟隨在平煜身邊,間或傳遞些平煜那邊的動向或消息, 就算燒高香了。
這也就是王世釗在六安客棧遭刺時,他當機立斷將五毒術傳授給王世釗的原因。
隻因在京城時,王公公便再三交代過他,往雲南路上,每一個棋子都要利用充足,絕不允許出現闲子或廢子的情況。
倘若王世釗因傷重無法上路,就連收集消息的作用都喪失了。
傳授五毒術後,王世釗年輕體健,短短兩月,便已習練至五毒術第五層,足以對付一流的武林中人。
而他自己,更是早已操練五毒術多年,以他如今的功力,放眼整個天下,除了金陵的金如歸、嶽州的林之誠,便隻剩一個王公公武功能在他之上。
然而這個自信滿滿的想法,在他見到平煜揮刀朝自己刺來的迅捷和剛猛時,頭一回產生了動搖。
他差點就忘了,王世釗前幾日跟他提過一回,平煜不知何故,內力突飛猛進,且所習的內力與陰玄的五毒術全不相同,不但弘大正統許多,且似乎正與五毒術相克……
刀鋒帶著寒意,凜凜然逼至眼前,生死隻在一線間。
他再沒有功夫胡思亂想,嘿嘿一笑,身子極為怪異地一扭,直直往馬側倒去。
永安侯府這一邊,也被東廠人馬團團圍住。
戰事來得突然,自北直隸往南,如今盡皆戒嚴。
鄧安宜有心要回京調人手對付東廠,卻因消息受阻,未能將信及時送出。
因如此,他手上明面上的人馬隻有永安侯府的護衛及東蛟幫一幹人等。
他早年嘗遍了腥風血雨,習慣了步步為營,從沒有坐以待斃的打算,故他在萬梅山莊受傷後,再不掩飾自己跟鎮摩教的關系,而是將從左護法手中奪回的令牌和自己的令牌一道發出,在最短時間內,將江南一帶的鎮摩教教徒召集而來,在金陵匯合。
加上東蛟幫和永安侯府的護衛,他手上三股力量匯做一處,總算不再處於劣勢。
在東廠之人包繞過來時,他從懷中取出一竿短笛放於唇畔,吹出尖銳而短促的怪音,笛音未落,蟄伏在周圍的鎮摩教教徒便如破土春筍般,紛紛鑽了出來。
跟在眾教徒身後的,是昂揚著蛇頭、一路嘶嘶不絕的群蛇,數目之眾、聲勢之浩瀚,直如滾滾而來的黑色海浪。
鄧文瑩本在車上回憶先前在驛站時見到平煜時的情形。
借由帏帽的遮擋,她將平煜今晨穿的衣裳、跟人說話時的模樣、略顯疲憊的神色,一一看在眼裡。
她自然也發現了平煜從頭到尾都沒肯多看傅蘭芽一眼,每一想到此處,她心裡便一陣發涼。
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她再明白不過。隻有真正在意一個人,才會連每一處細節都考慮得這般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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