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楊幺兒說。
“嗯。”蕭弋又指了指墨條:“這是墨,要放進這裡面研磨,這樣打圈兒……”他說著捏起墨條,放入了砚臺中。
“黑的。”楊幺兒說。
蕭弋頓了頓,憋了半晌,才憋出來一句:“真聰明。”
楊幺兒知道這是誇她的意思,於是她點了點頭:“嗯!”
“取筆,蘸墨,才能寫出黑色的字。”
這下楊幺兒沒出聲了。
蕭弋也不計較,她本來開口的時候就少,大半時間都呆呆的,像塊木頭一樣。
他不由想起底下人報來的訊息,原來她自幼時便總被關在院子裡,隻坐在一處地方,動也不動。白日裡沒人與她說話玩笑,隻有入夜了,那楊氏回到了家中,捧著碗給她送吃食時,才會說上那麼兩句。若非如此,恐怕生憋到今日,她已經成啞巴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看,你的名字這樣寫。”蕭弋提筆寫下“幺兒”兩個字,字形方正。
楊幺兒這才動了,她用手指蘸了墨汁,跟著在宣紙上畫。但手指卻不大聽話,歪歪扭扭,畫不好。
蕭弋見狀,便將筆塞入她的指間。
可楊幺兒連握筆也不會,她就像是握著一根棒子似的,就這麼胡亂抓著筆。
蕭弋勾住了她細細軟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糾正。
“這樣放。”
如此忙活了好一會兒,楊幺兒會不會握筆蕭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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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蕭弋的手上全是墨汁的痕跡了。
掖庭幽冷,涵春室卻是暖如春日。
作者有話要說: 幺兒和小皇帝是互相治愈噠~
第20章 月窈月窈
楊幺兒會畫自己的名字了。
對,是畫,不是寫。
掌握了“畫”的訣竅之後,楊幺兒手肘壓著蕭弋之前寫過的那篇遊記,就開始學著上面的字畫了。
蕭弋不得不按住了她的手背:“不急。”
他意識到她欠缺了太多的東西,不單單是不會寫字的問題。幼年時的特殊經歷,以致她對大部分的人和事都缺乏正確的認知,要教會她顯然不是一日就能完成的事。
蕭弋的手掌寬大,他按在楊幺兒的手背上,就幾乎將她的手整個都包裹了起來。
他另一隻手抵在宣紙上,指尖直指“幺”字,問:“懂得什麼意思嗎?”
楊幺兒搖搖頭。
“幼、小的意思。幺兒,連起來念,就是……”他頓了頓,說:“帶有親昵的意思。”
“幺兒”兩個字越是念起來,就越有種柔軟的感覺。原本應當顯得土氣的名字,反而被賦予了別樣的味道。一叫起來,心似乎都跟著軟了。
但楊幺兒顯然連“親昵”是何意都不懂,她乖乖讓蕭弋按著,面上卻有一絲茫然。
蕭弋瞧了瞧她的模樣,又想起不久後將要舉行的封後大典,他突然道:“這樣的名字,適合在閨閣中喚起。但卻登不得大雅之堂。朕給你起個名字,將來也好載於史冊。”
想一想,若是史書裡寫,晉朝皇後楊幺兒……那畫面似乎有些喜感。
“名字?”楊幺兒復述一遍,愣愣地看著蕭弋的手指頭。
蕭弋左手提筆,蘸墨寫下:“月窈。月,嫦娥月兔居住的地方。窈,文靜美好、婀娜窈窕。”他並未細想,隻是這兩個字像是早就釘在他腦海裡了似的。說到起名,便一下子蹦了出來。
楊幺兒點著頭,其實不懂這兩個字有何深意,但她認真地盯著那兩個漂亮的字,手指頭蠢蠢欲動。偏偏蕭弋又按著她,她手指一動,就像是在撓蕭弋的掌心一樣。
蕭弋的手心一陣酥麻,他瞥了一眼,然後更用力地抓住了楊幺兒的手:“別亂動,朕讓動才能動。”
楊幺兒乖乖點頭,馬上蜷縮起了手指頭,她一蜷,就像是反抓住了蕭弋的手指一樣,有種說不出的親昵感。
蕭弋指著那兩個字,一遍遍念給楊幺兒聽,好叫她記得,下次見了也會認。而後又將“楊”字教給她,讓她多學著寫了幾遍,方才撒了手。
加起來總共學了五個字。
很了不得的開頭了。
蕭弋將紙筆推給楊幺兒,將這張紫檀紅木靈芝紋畫桌分了個角落給她,讓她自己玩兒去。
嬤嬤搬了凳子來,楊幺兒坐著凳子,上半身趴伏在畫桌上,下巴也擱在宣紙上,就這麼握著筆笨拙地緩慢地,開始往上頭畫字。
“幺兒”兩個字簡單,她畫得最多。“楊”字畫得鬥大一團,醜得透著怪異的可愛。“月窈”二字,就完全不會寫了。
但她絲毫不覺氣餒,更不會覺得丟臉。
楊幺兒甚至是興致勃勃的。
她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有帶著香氣的墨,帶著香氣的紙……一切都是香的。她恨不得將自己的臉都貼到紙上去,以示親近和喜愛。
蕭弋盯著她看了會兒,確認她玩得興起,便去辦自己的事了。
他去了西暖閣召見大臣,而這次再不止是孔鳳成一人了,還有另外兩位大學士。蕭弋雖貴為皇帝,但要一齊見到他們也很難。他未親政,如今政務都是經的內閣的手,內閣的各位大人都成了忙人,自然沒工夫日日來探望、面見聖上了。
蕭弋在西暖閣一待,就是一個多時辰。
大臣們表完了忠心,又批駁了朝中、宮中不好的現象,這才意猶未盡地離去。
這是一次暗地裡的交鋒,大臣們在試探這位少年帝王,而蕭弋也在默不作聲地從他們身上攝取訊息。
等大臣們退下,西暖閣中很快恢復了寧靜。
今日太後倒是聰明多了,沒再派人前來養心殿打探。蕭弋要的就是這個結果。等太後反應過來,她已經一步步失去對養心殿的掌控時,應該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越王蕭正廷是個聰明人,但越王也犯了大多數人一樣的錯誤,他們都輕視了他。
蕭弋心情不錯,結果一起身,才發覺自己按在桌案上的手掌,竟是印出了淺淡墨跡印。
是了,他來時忘記擦擦手了,楊幺兒留給他的墨跡竟然還在手上呢。蕭弋倒也不生氣,他隻是想著,也不知剛才露出來手上的痕跡沒有,若是露出來,隻怕那些大臣心底更看輕他,以為他在宮中生活得狼狽……
蕭弋嘴角彎了下,但轉瞬又消失不見了。
“走罷,回去了。”
“是。”
蕭弋回到涵春室的時候,楊幺兒還趴在畫桌上,位置始終沒有挪動過。哪怕蕭弋走了,她也隻佔著那麼一塊小小的地方。
她還握著筆,繼續畫著字。宣紙已經換了好幾張了。
蕭弋走近一瞧,那筆尖都沒有墨汁流出來了,但她恍然未覺似的,還認認真真地畫著字。她的臉蛋蹭上了墨汁,鼻尖也滲出點點汗水。……她寫了有多久?
蕭弋轉頭問劉嬤嬤:“朕走後,她寫了多久?中途可有偷懶?”
劉嬤嬤搖頭:“姑娘是個實心眼兒的,哪裡會偷懶。皇上走後,她便一直寫寫畫畫不曾停過。”
蕭弋怔了下,轉念又覺得真是個小傻子。
他走了,沒人開口叫她停下,她就一直往下寫了。
蕭弋伸出手,抓住了楊幺兒的筆。
楊幺兒似乎有些困倦了,她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睫毛抖了抖,然後才緩慢地抬頭看蕭弋。看見蕭弋的時候,她似乎有些高興,是高興吧?蕭弋也不知。但她眼巴巴地盯著他,然後——
她指了指筆尖,又指了指砚臺,一張臉幾乎要皺出包子褶兒了。
原來是等著他回來給研墨呢!
蕭弋沒好氣地勾住她的下巴掐了一把,楊幺兒還傻傻盯著他,衝他粲然一笑。蕭弋掐著她的手松了松力道,改為了大力的摩挲。
他看著她的下巴被摩挲出淺淺的紅印,仿佛被蓋了章似的,蕭弋便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感。
“明日再練。”他說:“今日吃蟹黃湯包好不好?”
他盯著她的目光,就好像她就是一隻蟹黃湯包。
第21章 驚鴻一面
新送來的蕊兒姑娘病了,她柔弱無力地靠在床頭,攥著小宮女的袖子,忍著羞恥怯怯地道:“從前長在鄉野,並未過過這樣好的日子,身子竟是受不住病了。不敢將病氣過給貴人,請姐姐向嬤嬤說說,讓我也出去住罷。我與楊姑娘同出岷澤,不如將我遷去燕喜堂吧……”
小宮女聽了她的話,心下多有輕視,但蕊兒都這般示弱了,又一口一個“姐姐”,反倒叫她不好意思起來,於是想了想,便道:“那我去與嬤嬤說說,姑娘是主子,怎敢當姑娘一聲‘姐姐’?”
蕊兒面色動容,她攀住小宮女的手腕,低聲道:“自是當得的,姐姐入宮幾何,我方才入宮幾何?又哪裡分什麼主子下人呢?我也就隻是個鄉下丫頭罷了。”
聽她言辭懇切,儼然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小宮女倒也放軟了語氣,道:“蕊兒姑娘好些歇息吧,我先去了。”
蕊兒點頭,目送她離去。
待到小宮女走遠,蕊兒方才狠狠松了口氣。她知道,芳草已經不可能回來了,也許是發配到別處去了,也許是已經死了,更慘的也許是她還仍在受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管是哪樣的結果,蕊兒都不敢往下想。
她仔細想了想,芳草落罪,一是因那日推搡欺負了楊幺兒,二恐怕是她忘了這是什麼地方,竟在天子居所鬧出這樣的麻煩來,豈不是藐視了皇權?
所以她便迫不及待想著要搬離這兒了。
能接近皇上固然好。那樣天下第一尊貴的人,又生得極其俊美,誰不想親近討好他呢?可那也得有命才行!
在涵春室待得越久,觸怒皇上的時候也就越多。蕊兒不比芳草自滿,她心中清楚,她的那些手段擱在這個地方,撓痒痒的力道都沒有。這宮裡的規矩森嚴,說不準她什麼時候便違了規矩。
倒不如以退為進,搬去和楊幺兒一塊兒住。這個傻兒,傻歸傻,但她既然能得皇上另眼相看,想必有她的本事在。不說旁的,學習一二都是好的。待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再去獻殷勤不也來得及?
至少……至少住在楊幺兒的身邊,命是能保住的。
想到這裡,蕊兒的身子抖了抖。
她忙拽了拽被子,蓋住發寒的身體,面色蒼白地閉上了眼歇息。她病是真病了,隻是她昨日故意碰了冷水,入夜又踢了被子,方才有這一病……
劉嬤嬤聽了小宮女來報的話,認真思慮一番。
“楊姑娘一人住在燕喜堂,平日裡難免覺得無趣,若有人陪伴倒也是好事。但也不好叫她將病氣過給了楊姑娘,你等陪著收拾了包袱,暫且安置在燕喜堂的梢間,待病愈再與楊姑娘走動。”
小宮女應了聲,忙去回蕊兒了。
蕊兒得了話,到底是松了口氣,趕緊收拾了東西,便往燕喜堂搬了過去。她來時本也沒什麼東西,衣裳也就三兩件,首飾更不消提,隻有那麼些簡單式樣。唯一貴重的,便是那日太後賞的珍珠了。
她將珍珠深深埋在包袱裡,莫說是簪在頭上,繡在衣間了,她連取出來都不敢,生怕叫人誤會了去。
……
楊幺兒舒坦睡了一覺起身,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門口,仰頭望著天光。
太陽剛出來不久,日光正暖和又不刺眼,曬著舒服極了。幾個宮女便在後頭給她梳頭,一個說這樣梳好,一個說那樣梳才漂亮。楊幺兒也不計較這些,她將自己的頭發交給別人便全然不顧了,隻管著抬頭去瞧那有趣的景致。
蕊兒進到燕喜堂內,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她心中有下有著說不出的微妙、別扭。
不過她家窮時,連將她賣進李家都舍得,如今讓她去討好一個傻子,倒也沒什麼不能忍受。
蕊兒便揚起了笑容,緩步朝楊幺兒的方向走去。
隻是還不等她走近,便有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扶住她的手,道:“姑娘先去住處瞧瞧吧。”
蕊兒皺起眉,遲疑道:“若是不同楊姑娘見禮,豈不是無禮了些?”
宮女笑道:“姑娘病著呢,等病好了再去見禮,豈不更好?”
蕊兒這才明白過來,見不見禮不重要,倒是決不能讓她將病氣染給楊幺兒的。
從前楊幺兒是岷澤縣十裡八香的笑話,如今卻已是越過他們的貴人了,她和芳草的性命為輕,楊幺兒的性命才為重呢。
一時間,蕊兒心下更覺復雜,旁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隻好點點頭,悶聲跟著宮女去認門。
蕊兒搬進燕喜堂,楊幺兒是全然沒注意的,於她來說,大抵也就和一隻螞蟻從眼前爬過了沒什麼區別。
反倒是宮人們面面相覷,私底下嘀咕,這蕊兒姑娘怎麼也搬來了?
春紗是最先沉不住氣的,她放下了梳子,旁敲側擊地問:“姑娘這些日子,去涵春室都做了什麼呀?姑娘可有觸怒過皇上?或是挨過兩句訓斥?”
這段話太長,也太難理解了些,楊幺兒便沒出聲。
春紗又道:“姑娘今日什麼時候去涵春室啊?”
楊幺兒抬頭望著天:“不去的。”
昨日皇上就和她說了,今日不必去,旁的還說了些話,但楊幺兒記不大清了,就將“不必去”三個字記得牢牢的。
春紗更緊張了。
原本燕喜堂隻住著姑娘一人,滿屋子的宮人都伺候著姑娘,這在宮中便是獨一份兒的待遇了。可如今蕊兒姑娘也進來了,這獨一份的待遇,自然就被打破了。
那蕊兒姑娘她是見過幾面的,比芳草長得更柔弱些,這樣的女子最易喚起男子的保護欲了。且她又比芳草懂分寸,應當是個聰明的人物。若是她尋著機會得了寵,姑娘又怎麼辦呢?
楊幺兒自己未覺不妥,待午間用過飯了,她便趴在屋子裡,用手指頭在桌上畫,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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