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山關第7章

……

三日後，軒轅燁回京。

他先命人將我關進內獄，又命人將宮中每一處廢棄的宮殿，甚至水井都仔細搜查，決不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我早已心存死志，進了內獄也是面無表情，神色麻木。

軒轅燁沒說要對我動刑，他們也不敢輕易動我，隻帶著我慢慢悠悠地轉了一圈，讓我瞧見被吊起來打到渾身是血的趙女官，被固定在刑具上明顯依舊斷了十指的小侍女……饒是我早已心如死灰，也不忍再看，隻覺得我實在是連累她們，獄卒們並不放過我，隻說我還沒看完，前邊正有宮人受刑，請我去觀摩一番。

我終於被逼到崩潰大哭，直說殺了我，我為二皇子償命，說我該死，和他們無關。

獄卒得到了想要的效果，終於肯將我送進其中一間。

我癱坐在地上，倚著墻壁，再不管幹不幹凈，心如刀絞，分明這幾日已經哭幹了眼淚，如今又不忍地落下淚來。

隻覺得我連累眾人。

16

兩日後，宮中守衛在一處水井中，找到了躲了數日的陳窈娘。

她被送進來的時候，一直在笑，笑得尖利又瘆人。

她從前溫聲細語，平和可親，如今癲狂至極，縱使她同我隔了很遠，也能聽見她的叫罵。

我聽見窈娘笑著炫耀，「猜猜我怎麼弄死你們的二皇子？」

「你們永遠想不到，哈哈哈哈——」

我聽見有人說上刑，窈娘慘叫一聲，大概是真的疼，又接著笑，卻不肯交代怎麼謀害了二皇子，隻叫著要見軒轅燁，說他活該死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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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燁果真來見她，我聽見她笑著喊道，「你記著，軒轅燁！老娘的主子叫陳自陽！」

「想不起來，那我提醒你一下，你的大公主也是我們殺的！」

「軒轅燁！你們北遼侵佔南梁城池、屠殺南梁百姓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會有今日？！」

「這是你做的孽！你做的孽報應在你兒子身上！」

我終於想去父親曾提過的，在南梁割讓給北遼的城池中，南梁百姓自發組織起刺殺軒轅燁的民間組織，其中以被屠滿門的糧商陳自陽組織的「復日」組織最為著名。

我父親曾上書南梁皇帝，說一味放任南梁百姓自行組織刺殺，隻怕會有隱患，而南梁皇帝回都不回，怕是想著成了自然更好，若是不成，隻推脫自己不知便是。

思緒被陳窈娘拉回現實，我聽著她繼續控訴，說隻要「復日」組織還有一人活著，就一定要把刀插在軒轅燁選定的儲君身上。

「你死了二皇子，還會有三皇子，死了三皇子，還會有四皇子。」窈娘的聲音不減反增，「可隻要我們還活著一人，我們就要殺你的孩子！」

「我們就為了殺你的孩子活著。」

「至死不休。」

「你們若是有本事，隻管沖著朕來！」軒轅燁氣極了，喪子之痛讓他聲音嘶啞，「朕還怕你們不成！」

「不，不殺你。」窈娘又笑了起來，「我的家人都死了，可我還活著。」

「殺了你實在是太便宜，我也要你嘗嘗失去至親的痛苦！」

說罷窈娘不肯再言語，我聽見鞭子打在身上的聲音，窈娘悶哼幾聲，實在是疼極了，又笑道，「從此你的孩子，吃的每一口東西，穿的每一件衣服，接觸過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害死他。」

「你看，你百般呵護二皇子，依舊是被我們得手了。」

軒轅燁再打，窈娘打定主意不肯開口，等到獄卒端著烙鐵過去，我聽見窈娘語調破碎，斷斷續續，喊道，「爹！娘！妹子！我給你們報仇了！」

軒轅燁停手了，他突然想到其他宮人的供詞，讓人把我帶過去。

我眼見窈娘一身的血，心情復雜，自是恨極了她借我去害二皇子，可那三年的陪伴照料又不是假的，閉著眼睛不肯看她，卻被軒轅燁掐著脖子提了起來，我聽見軒轅燁說，「都說你將南梁公主當成妹妹看待，既是對你用刑無用，你猜猜看，她能在我手裏挺多久？」

軒轅燁將我提起來，腳尖脫離地面，我喘不動氣，本能地掙扎了幾下，窈娘見了笑道，「你這樣拿她來威脅我，同我殺了你的兒子來報復你，又有什麼區別？」

兩人對峙著，軒轅燁手上用力，窈娘並不妥協，眼見我掙扎漸止，命懸一線之際，軒轅燁還是不肯鬆手，我已經意識模糊，呼吸漸止，隻覺得死了也好，卻聽見耳邊響起一句，「放開她吧，我說。」

我感覺自己被像個麻袋一樣丟棄在地上。

……

陳自陽最初組織「復日」，意在刺殺軒轅燁，一味地重金聘請江湖高手，卻收效甚微。

軒轅燁武功高強，又值壯年，身邊武將護衛不在少數，陳自陽幾次不曾得手，決心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刺殺。

他投入了大量人手和金銀，組織數十名勇士刺殺，最終卻隻誤傷了軒轅燁的小公主。

好在他生性謹慎，軒轅燁最終沒能摸查到他身上，他也因此受到啟發，決心採用迂回戰術，收養從北遼屠城中活下來的孤兒，刺殺軒轅燁的孩子，讓軒轅燁也嘗嘗失去親人的滋味。

隻是南梁的孤兒並不容易混進北遼皇宮，陳自陽將幾十位孩子養大後，為他們買了假身份，將他們派往南梁北遼各地，等待時機，準備暗殺。

不想南梁皇帝要為和親公主選陪嫁宮人，作為陳自陽留在南梁皇宮的暗棋的陳窈娘，一躍成為此次刺殺的核心人選。

於是她費盡心機得到我的信任，進而得到北遼二皇子的信任，百般試探，最後竟是被二皇子親口告知他的弱點。

原是窈娘換著法子給二皇子做點心，百般試探二皇子，被那個六歲的孩子悄悄附耳告知，他不能吃桃子。

那日她去給二皇子送點心，故意帶來許多點心讓北遼宮人費心查看，趁機用沾了桃毛的帕子給二皇子擦汗，二皇子上馬後果然覺得身上發癢，一時走神伸手去摸，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她完成了陳自陽交代的任務。

……

「義父年紀很大了，我終於在他去世之前殺了你兒子，好賴讓他老人家安心地走。」窈娘笑著又落淚，「你能殺我一個，你殺不了千千萬萬的南梁百姓。」

「南梁的皇帝軟弱無能，想用金銀和女人換平安，可我們南梁的百姓尚有骨氣，絕不甘願做你們北遼的狗！」

17

二皇子一案了結，窈娘被淩遲處死，而我的宮人、二皇子的宮人全都被亂棍打死。

軒轅燁派人去向南梁皇帝討說法，卻不想南梁皇帝直接將事情推到我父親頭上，說邊關的事情一律由我父親作主，說我父親發現南梁百姓有謀反之意，卻放任不管，最終導致北遼二皇子的死，願意將我父親送給軒轅燁處理。

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已經被送回明華宮裏。

軒轅燁在審問完窈娘，問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搖搖頭，隻說願以命相償，隻是我身邊的宮人多不知情，與他們並無幹系。

軒轅燁聞言笑了，問我，那二皇子知情嗎。

那年僅六歲，尚不明白國恨家仇的二皇子知情嗎。

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明娘娘，隻覺得明娘娘漂亮又溫柔，他很喜歡明娘娘。

他又何其無辜呢。

軒轅燁又說，死是多麼便宜的事啊。

他不肯讓我就這麼死了。

所以他將我送回明華宮，命北遼的宮人監視著我，決不許我輕易死了。

北遼的宮人謹遵軒轅燁的旨意，將我綁在床上，生怕我尋死。

我求死不能，渾渾度日，直到這日皇後來了我的宮裏。

幾月不見，皇後又瘦了許多，可是她的肚子卻又隆起來了。

我根本不敢看她。

我對不起她，隻能逃避地面朝床內，假裝熟睡。

皇後坐下，打量著床榻上的我，平靜地說我又瘦了好多。

我蜷在床上一動不動，皇後也不強求，隻是慢慢悠悠地自說自話，說她來，隻是有兩件事想同我說。

一是早在我被送到北遼的第二年，我的母親抑鬱成疾, 不久便過世了。

那時我剛剛過了十五歲的生辰，皇後怕我承受不住，便同軒轅燁商量著, 先瞞住了我。

二是我的父親, 怕是要被南梁的皇帝當成犧牲品送來北遼, 現在已經啟程了。

皇後語調平淡地同我說話，仿佛二皇子的死並沒有發生一樣，可說的事情足以將我淩遲百遍。

我艱難地撐起身子, 轉過頭, 看著面前痛失兩個孩子還不得不生養第三個孩子的皇後, 看著這個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女人，隻覺得她消瘦得嚇人。

我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怎麼發聲, 「……對不起。」

她沒有答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她那般消瘦，我又好到哪裡去呢。

縱使宮人日日強迫我吃飯喝水, 也阻止不了我的生命正在流逝的事實。

御醫說我是鬱結於心，可是，我的心早就死了。

隻餘一副軀殼被鎖在這裏。

皇後看了我一會兒, 沒再說什麼，被宮人攙著走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消瘦的背影，想著若有來世，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

國恨家仇, 猶如天塹。

……

皇後走後，我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呆坐了許久, 直到宮人碰了我一下, 我才開始吐血。

我看著滿地的鮮紅的血, 突然笑了, 仍是止不住地吐血, 最後在宮人的慌亂中暈了過去。

我突然想起我的木雕小狗。

先前搜查明華宮時, 宮中所有擺件用具都被收走，連帶著我的那隻木雕小狗都沒還回來。

我無意識地用手摸索, 根本找不到我的木雕小狗。

意識彌留之際, 我看見我的木雕小狗，頂開窗戶，鉆了進來。

它活了過來，變得好大好大，馱起我飛了出去。

我們飛出了困了我三年的北遼皇宮，飛越了北遼南梁三千裏的路程, 甚至飛躍了時空。

我被它帶回南梁謝王府, 帶回母親身旁。

母親含笑摟著我，我俯在她的懷裏安心睡去。

我在母親懷裏慢慢變小, 從少女變成幼女, 再變成繈褓裏的女嬰，最後變成一粒小小的種子，回到母親的身體裏，安心睡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