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能叫她那個嘲諷遍京市大半名流的親妹妹一再贊賞的小姑娘,絕不是什麼逢迎討好的諂媚之輩。
何瑜也露兩分場面上的笑意。
“果然很漂亮,你媽媽當年就是京市出名的大美人,你們這一家子的氣質,真是一脈相承。”
沈弗崢帶著鍾彌入座。
佣人送來泡好的茶,很快退下,他提起紫砂壺,徐徐斟進小杯裡,眼睫垂落,掩住眸中情緒,對何瑜說:“這麼晚不睡你的美容覺,特意來我這兒誇人?”
真正懂博弈的人,個個微表情都練得出神入化,即使帶著笑意看人,想叫人自慚形穢、坐立難安也不是什麼難事。
“怎麼?你金屋藏嬌,還不許鍾小姐見人了?”她輕嗔,先是打趣自己兒子一句,又將目光轉向鍾彌,溫和好似家中一位女性長輩在同鍾彌說貼心話。
“鍾小姐是畏生怕見人嗎?這倒也不是缺點,不見人也挺好的,場面上的事就該由場面上的人做,你年紀小,何苦來受這份罪?”
這一刻,鍾彌腦子裡想起許多人。
給她標價的何曼琪,京郊私房菜的中年老板,說她年輕天真的謝律師,默認她高攀不起的周霖,陰陽怪氣她以後好日子無多的彭家姐弟……
這些人,放到沈弗崢母親面前,通通都太低級了。
能把“你上不得臺面,不適合進門”,說得這麼溫柔可親,實在是一種叫人望塵莫及的本事。
沈弗崢戴表那隻手,捏著茶杯送到何瑜面前。
“媽,喝茶。”
何瑜瞧見那隻表了,也曉得那是什麼意思,她看著鍾彌還如春風一般的目光,卻在與沈弗崢對視時,陰沉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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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弗崢也給鍾彌倒了一杯,話卻是提醒何瑜的。
“這茶要趁熱喝,不然,涼了,再添水,就不是這個味道了。”
何瑜面色不顯,捏茶杯的手背卻立時繃起青筋,她在嫋嫋茶香裡醞釀聲音,開口依舊軟中藏刺。
“你有時候的喜好,真叫人看不透,你爺爺,你爸爸,沒有一個是色令智昏的。”
沈弗崢與何瑜對著視線,平聲說:“色令智昏沒有好下場,我們家有這樣的基因,是好事。”
何瑜反問他:“好事?你還知道這是好事?我跟你爸至今還沒做什麼叫你為難的事吧?好好一頓飯,不能圓圓滿滿吃完嗎?你非要提前走,叫雙方都很難堪,這都不像你能做出來的事!”
“我說了,餅店要打烊。”
他淡淡一句話,叫何瑜差點表情失態。
鍾彌雙眼倏然睜大,明明已經喝了半杯蜜桃汁,此刻居然又覺得蛋挞在嗓子裡噎住。
她把沈弗崢給她倒的那杯茶捧起來喝。
沈弗崢很是無奈。
“我要是興師動眾叫老夫妻倆開了幾十年的餅店不能打烊,傳到你耳朵裡,不也是一樁混賬事?”
何瑜真被他激怒。
像不認識一樣看著自己的兒子。
“你還知道你現在做的是混賬事?孰輕孰重,還需要別人來提醒?”
沈弗崢克制下厭煩的情緒,拇指食指捏了捏眉心:“不管我怎麼做,你現在都不會滿意,所以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再管我的事,這很傷母子情分。”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格外重。
說完,看了眼鍾彌。
她乖巧無聲的樣子實在可愛,連對面還坐著他自己母親也無所謂,沈弗崢直接上手輕輕捏一下鍾彌的臉,又轉去跟何瑜說:“想見的人你今晚也見了,彌彌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你非要說些拐彎抹角的話嚇她做什麼?你對她好一點,以後才好常相見。”
他已經敢睜眼說鍾彌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言下之意,事事都會替她擔著。
再多說也無益。
何瑜肺腑沉氣,垂眼望著手中已經涼掉的茶,終是飲下苦澀,起身說時間太晚先回去了。
鍾彌起身,開口說了今夜會面的第二句話。
“沈夫人,再見。”
聽到外頭慧姨送走人的聲音,鍾彌放下捏玩的小杯,拉起沈弗崢的手,說她還有兩隻蛋挞沒吃。
沈弗崢被她拽著手掌,輕輕一笑,鍾彌扭過頭,斜眼看他,問他笑什麼。
“所以你剛剛一直沒說話,是在惦記你那兩個蛋挞嗎?”
鍾彌很認真地說:“你剛剛跟你媽媽說茶涼了不好喝,我才一下想起來,蛋挞涼了酥皮就不酥了。”
“而且我沒有什麼要說的,我跟你媽媽又無仇無怨,是你不聽話她今天晚上才會過來的,然後你堅持不聽話,你們不歡而散了,從頭到尾,又不關我的事。”
沈弗崢忍俊不禁:“你倒是把自己撇得挺幹淨。”
鍾彌裝傻賣乖,軟軟撒嬌說:“什麼啊,聽不懂,人家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故意緩慢眨眼,一臉刻意的純真,哪像小孩子,活脫脫一個小狐狸模樣。
下了負二樓,她快步進去,檢查自己的蛋挞還酥不酥,捻起一個來,咬一口還不算失望。
她跟沈弗崢提要求,想在這張軟軟的躺椅旁邊放一張小臺子。
“你不如在這兒放一張床。”
鍾彌以為這是他不同意的反諷,便開始講放一張小臺子的好處,這樣以後在這裡喝下午茶也很方便,不至於還要把蛋挞盒子放在自己腿上。
“我很認真的。”鍾彌說。
沈弗崢踱步似逛私人展,看向她,英俊眉宇間稍有納悶:“我也沒開玩笑。”
放一張床?
放一張床……
他居然說他沒開玩笑,鍾彌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過了會兒,她扭頭,在這張軟皮躺椅上用手按了幾下,似丈量寬度。
背後傳來沈弗崢平淡無波的聲音。
“兩個人會很擠。”
鍾彌掌心發麻,緩慢而用力地攥住拳,從沒有哪一個瞬間,叫她如此感慨自己和沈弗崢天造地設。
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鍾彌問他:“你建這個玻璃房子的時候,沒想過會有今天這個場景吧?”
他回答,很多事情都無法預知。
“那你當時是為什麼而建呢?”
他沒回答,反而問鍾彌:“為什麼最近很喜歡待在這裡?”
鍾彌手裡捏著剩下的半塊蛋挞,望望四周,像在感受一樣慢慢移動目光,說:“待在這裡,可以鍛煉克制。”
沈弗崢腳步一頓,與鍾彌之間隔著數重透明玻璃,空曠的環境將聲線拉得深沉。
“克制什麼?”
“一種將當前所有美好平靜通通毀滅的衝動。”
沈弗崢沒有說話。
他的身形和臉龐都被錯落陳設的瓷瓶遮掩,叫鍾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鍾彌將剩下的蛋挞吃完,人很滿足。
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跟他說。
她之前有天下午居然在這張軟椅上躺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裡她拿著一根棒球棍,把這裡的瓶子隔著玻璃通通打碎,一地狼藉。
看見他走過來,鍾彌開玩笑問他,如果夢是真的,她真把這些瓶子都打碎了怎麼辦?
他緩緩傾身靠近鍾彌,說:“那你就得留在這兒陪著我。”
鍾彌懵懂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系。
沈弗崢用手指去碰鍾彌的臉,溫熱指尖從眉梢慢慢劃到眼角。
不可否認,這是一張很漂亮的臉,但漂亮這點特質,在她身上,實在不值一提。
何瑜說他色令智昏,也實在好笑。
他不承認自己色令智昏。
生存法則一旦定下來,根深蒂固,不容更改,一個偽善利己的人,即使一時被情愛衝昏頭腦,也終有冷靜下來權衡利弊的時刻。
一個少年時就戴著镣銬與面具舞蹈,一路靠著自我束縛走上權利巔峰的人,比那些旁觀者清楚,他為了此時握在手裡的東西,付出過什麼。
本能會讓他選最有利的那個。
連他自己也不能左右。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色令智昏?
如今這副殼子,他已經能渾然天成地輕松駕馭。
早幾年,不如現在自洽。
每當他覺得無比厭煩,覺得難以忍受,他就會待在這個布滿昂貴瓷器的玻璃房子裡,提醒自己稍動即亂。
以此來克制自己,讓自己繼續套在這個殼子裡,靜下心去學習識人博弈。
保持所擁有的一切,保持沈家的平衡,在無數次權力更迭裡,一步步走到制衡的位置上去。
所有人都覺得,躺在這張軟椅上,是他最平靜的時刻。
隻有鍾彌無意道破,那是他最暴躁易怒,最想毀掉一切的時候。
後來他很少情緒化了。
上一次閉眼躺在這張椅子上,算一算,是前年八月份。
人一旦沒有了情緒,就容易覺得日子無味,他忽然很累,也很困惑,不明白如此順應的人生意義是什麼。
章載年在他很小的時候教過他一年字,小時候他問過,章老先生以後都不來了嗎?父母將章載年離京背後的權力更迭省去,告訴小小年紀的他,這是一種順應。
之後又請來新老師,教他寫字,並告訴他,這是他人生機遇裡的順應。
因這個世界有既定規則,隻有順應才能過得好。
他十幾歲,沈秉林就誇他有章載年的風骨,大概學到骨子裡了,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那些年,他不喜歡自己,也非常抗拒見章載年。
這位老先生於他人生的意義,不能一言概之。
年少時,有一度厭惡至極,覺得是章載年這個人的存在,才引他不能回頭地走向人生的歧路,他每往前挪一步,都是這個人在無形中牽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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