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聲音有些疲憊,“阿兄急甚,小年未至,淮旻近日也多在聖上跟前表現,本宮瞧,聖上對淮旻也多有贊賞,未必就沒會。”
“贊賞?”李國公冷嗤一聲,“那你是沒瞧見今兒聖上見陸九霄的那個模樣!”
窗外的人揚了揚眉頭,抱側倚在石臺邊沿,唇角一側彎了彎,以為是這老東西記恨他白日裡的那一箭。
李國公渾厚的嗓音拔高一寸,重重道:“我看他生怕旁人看不出,陸九霄是他親兒子!”
“你小聲些!”李皇後喝道。
正此時,“轟隆”一聲,天邊驟然劃過一道光亮,雷鳴電閃,雨珠漸大,一顆一顆砸在檐上,“啪嗒”一聲,掉落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之上,順勢滑落——
陸九霄嘴角頓時僵住,眼底那點子漫不經心的笑意驟斂,望進窗縫的那雙鳳眼微微掀起,劃過一道波濤暗湧的驚疑。
“聖上心,壓根就從未放下過陸蘭,你如何比得過一個死人,淮旻又如何比得過他心上人之子?愈是時日漸長,就愈是夜長夢多,待他哪日真一旨聖書將陸九霄迎進宮,那時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窗外的男人垂了垂眸,一滴雨珠懸在上眼睫上,稍一眨,便整顆滾落下來。
陸蘭……
他腦乍現陸家宗祠的一堆排位,其便有一塊刻有“陸蘭”二字。
倏地,他耳邊似是響起袁氏的聲音——
“九霄,給你姑母上柱香。”
“當年你還在阿娘肚裡時,你姑母便盼著你出生,還給你打了隻平安镯。她啊,最疼你。”
思此,李皇後的聲音將他從怔忪拉了回來。
“咱們不是已經在想法子除去他了嗎!你的藥不是已經起效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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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公言兩語解釋了始末,皇後深深提起一口氣,握拳砸在桌案上。
這時,李國公拍了拍她的肩,搖頭嘆道:“從不曾想咱們這位聖上,還是個重情重義的。”
話落,皇後似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眼尾的紋路深現,道:“重情義?他若是重情義,當年又怎會對役都求援置之不理?壞事都讓我們李家做了,他每日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陸蘭若非是死了,又豈能在他心上存留這麼些年?無非是心虛理虧,臨到身子骨不行了,便想著法子彌補,給自個兒積福德罷了。你以為這麼多年,他對陸家,對賀家,如此善待是為何?”
“我知道,我知道,你莫要將身子氣壞了。”
李國公拍著她的背,給她順了順氣。
隻是無人發覺,窗外的雨夜,男人仿佛成了座雕像,動也不動,連眼珠子都定在了一處。
風聲鶴唳,在他耳邊咆哮不止。
那一剎那,他眼前似是浮現出役都的天,血紅血紅的,滿城屍身,每一腳淌下去,全是血……
倒在血泊的男人,和他那把斷成兩節的佩劍……
陸九霄眼尾沁出濃重的紅,攥緊的拳頭,咬緊的兩腮,肉眼可見地顫抖。
就連挺直的背脊,都因緊繃而輕輕顫起。
若李氏兄妹此言當真,那當年役都發來的戰報根本就不是假的。
他驀然想起五年前,宣武帝拍著他的肩,語重心長道:“九霄啊,不是朕不肯查,隻是事實擺在眼前,朕要給滿朝武,要給百姓一個交代啊!”
以及前日賀凜的話——
“幾日前黔南發來急報,外敵入侵,請求朝廷支援,你可知聖上是如何決斷的?”
“拖著,為殺殺黔南王的威風,足足拖了兩日。”
雨珠一顆一顆砸在他的臉頰鼻梁,涼意似是沁到了骨子裡。
殿內,李氏兄妹的聲音隱沒在鳳,他二人出格的舉止,落在陸九霄眼也渾然掀不起滔天大浪。
拐角處的回廊似有腳步聲漸近,陸九霄卻像是被定住似
的,依舊直佇立於此。
倏地,肩頸被人一拽,他悶哼一聲,被推入另一堵高牆藏匿,來人一身夜行打扮,緊緊捂住他的嘴。
四目相對,賀凜緩緩松了。
他喘息道:“不要命了?”
陸九霄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沉默片刻,聲音略微暗啞道:“你怎麼在這兒。”
賀凜四處一望,“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出去再說。”
“你說。”男人聲音緩緩響起,“聖上為殺黔南王的威風,足足拖了兩日才派兵支援。”
賀凜擰眉看他。
陸九霄回看過來,“那有沒有可能,因為忌憚賀家,殺雞儆猴。”
賀凜一怔,瞳孔緊縮。
他又道:“你早就知道了。”
賀凜緊緊抿住唇,沒應是也沒應不是。
“瞞著我,為什麼?因為我身上,流著趙家的血?”
“轟”地一聲,仿佛一道響雷打在賀凜耳邊。他頓了一下,“陸——”
“走吧,出去再說。”
說罷,他率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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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凜不是正經從午門走進來的,是以如何不走尋常路來的,便隻能不走尋常路地出去。
陸九霄翻出坤寧宮,抄了小道,撐起傘柄,徑直走向宮道外的馬車處。
尹忠與秦義互望一眼,這、這打著傘,怎還淋成這樣?
尹忠上前一步,“主子,您——”
話未盡,便見賀都督同樣一身湿地從另一側走來。
陸九霄覷了他一眼,彎腰上了馬車,賀凜隨後。
護衛二人面露驚色。
須臾,車轱轆碾過潮湿的石子地,回往侯府的方向。
車廂,二人的下頷還滴著水。
方才未盡的話,好似卻沒有再說的必要。自迎安大道縱馬行兇起,他所有疑惑不解的事都有了答案。
陸九霄靜默良久,眼下緩和下來,復又想起李國公最開始那句“你說過,若是今歲小年前聖上還未有立淮旻為儲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來。”
男人眼微眯,他的法子?
私採礦山,兌成私銀運往齋露寺。李家近些年不遺餘力地打壓武將世家,多少還握有兵權,且這兵不是東南西北各角落的,恰恰還是京都要地的兵。
比如皇宮守衛。
他眼皮跳了一下,方才李國公與皇後……
他們李家,是打算謀反篡位嗎?
思此,陸九霄抬眸看賀凜。他都能孤身私闖進宮了,以他的本事,這麼長的時日怎可能查不出齋露寺的蛛絲馬跡?
除非他有意拖著,給李家足夠的時日準備。
待李家逼宮成真,賀凜能在此扮演什麼角色?
自是援軍。
但宮變一經發生,宮內必定血流成河,為了區區一個救駕之功白白犧牲數千人的性命,他不會。
那麼,便是有更深的目的。
陸九霄垂在膝上的雙拳一緊,喉結微動。
是易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宣武帝是那隻被困在皇城的蟬,李家則是那隻螳螂。
此舉既能名正言順鏟除李家,若是順利,還能逼君退位。
那麼黃雀呢?
須臾後,陸九霄抿唇,問:“二皇子的兵,夠嗎。”
賀凜久久凝視他,認命似的低頭一哂,“從前大哥常說你聰明,這麼多年,我以為你的腦子廢在了煙花巷柳。”
“你的腦子才廢了。”
四目相望,陸九霄嗤聲撇開目光。
二皇子趙淮瑨乃宣武帝第一任皇後所出,能善武,本是骊國最有才能的一位皇子。五年前役都那場戰役,賀忱為主將,他則任副將。
役都戰敗後,他有幸撿回了一條命,而因監軍不利,回京都後,便被宣武帝打發去了驥陽。雖是犄角旮旯,但驥陽的一兵一卒卻是真實的。
若賀凜非選一位皇子,德才兼備,還得有足夠的兵力,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二人久久對坐,半響無言,似是都默認了這件事不日發生。
倏地,馬車穩穩停在侯府門前,與賀府的距離也不過幾步之遙。
恰此時,雨勢忽停。
陸九霄瞥了眼車窗外的景致,似呢喃道:“你說,聖上僅僅因‘忌憚’二字,便能要去一條忠臣的命嗎,即便棄城百姓於不顧,寧願將城拱讓人,甚至不惜犧牲嫡子的性命。”
賀凜看他,“人在皇位上坐久了,心是會變的。”
至於是如何變,全看造化了。
就如宣武帝,也曾是個好皇帝。
良久後,阒無人聲的夜裡響起一道鳥鳴,陸九霄彎腰正要下馬車,身後賀凜叫住他:“陸九霄。”
男人身形一頓。
“你父親是想護著你,他怕你像賀忱一樣,你懂嗎?”
陸九霄滯了
一瞬,跳下馬車,徑直推門入府,回往松苑。
第57章 想得美
《芙蓉帳》5
至朱紅小門外,他步子陡然一頓。
看著男人凝固的身影,尹忠試探地喊了聲,“主子?”
聞言,陸九霄側了側目,“別跟著我。”
說罷,他腳下一個打轉,徑直去往祠堂的方向。
夜幕沉沉,昏暗的小徑上點著兩盞路燈,光線半明半昧。雨後的夜足夠清澈,不幾時,撩人的星子便一顆一顆冒了頭,與明月高懸。
“吱呀”一聲,祠堂的木門被推開。
陸九霄提酒走進,反闔上門,在方木桌上點了支燭火。
堂內頓明,左側角落的牌位也清晰易見“陸蘭”二字。
他緊緊盯著那兩個字看,面無神色地靠近,伸將牌位拿在。
說實在話,對一個死氣沉沉的牌位,他並不能生出半點情分。對陸蘭的了解,也不過是年幼時袁氏偶爾提起的兩句“你姑母”,再多也沒有了。
男人嘴角微微提起,似嘲似諷,原來他真不是袁氏的兒子……
不過好像也沒有多令人驚訝。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初來京都時,他便與這世家圈子格格不入。後來不知何處開始傳,侯府那位小世子並非候夫人所出。
他不服,嘴上理論不成,便動理論。
可小少年的心思最是敏感,從不信到將信將疑,也不過短短數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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