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電話以後,楊吱一個人獨自在床邊做了好一會兒,吉他放在手邊,她指尖輕輕拂過緊繃的琴弦,捋出一段無章的弦音。
“你才是傻子。”
第48章 秘密
盛夏晚晴, 大片的紅雲繚燒著天際, 蒸出一片片火紅的霞蔚。臨近了夜裡, 古鎮稍許清淨了許多。
楊吱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院子裡, 母親在她身後, 一絲一縷替她梳理著稠密烏黑的長發。
長發傾瀉, 宛如一汪黑瀑。
“媽媽,你幫我扎一個髒辮兒吧。”
母親放下梳子, 訝異說:“你以前不是不喜歡這種辮子嗎?”
“現在覺得,還挺好看的。”楊吱抿抿嘴:“城裡見過一些人, 他們也梳這種辮子。”
都是寇響的朋友, 一些很有個性的rapper,梳著這種看起來似乎很不同尋常的辮子。
母親已經拿起了繩子,手法熟練地捋起她的發絲, 給她編了幾根辮子:“不要太多,幾根就好了,看起來也有一點亮色,但也不出格, 妥妥帖帖。”
“嗯。”
母親素來性格溫婉,尤其不喜歡極端的東西,楊吱繼承了母親的特質, 看上去柔軟而又聽話, 可是...她心裡卻有某種東西,壓抑著,蠢蠢欲動著, 渴望撕破這一層平靜的薄膜,渴望破繭而出。
“媽媽,有個秘密我想告訴你。”
母親將一縷發絲輕輕捋成了一個圈環在指尖,然後重新纏繞在另外一縷發絲間。
“進城一趟,心裡還藏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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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秘密。”楊吱點點頭:“我和誰都沒有說過,我留著回來,給媽媽講呢。”
母親坐到楊吱身邊:“是什麼秘密呀,給媽媽講講。”
楊吱臉蛋有些燒紅:“我有喜歡的人了。”
“難怪呢,一下車遠遠瞅著,就不一樣了,原來我們家小吱兒長大了。”
楊吱不好意思地嗔了嗔母親:“媽,你說什麼呢,肉麻死了。”
母親笑著說:“心裡藏著人,看著都不一樣了。”
“能有啥不一樣的。”
“漂亮了,會打扮了,也自信了。”
楊吱吃吃一笑:“錯覺吧。”
母親趕緊問道:“是同學嗎,怎樣的男孩啊?”
楊吱抬頭,深藍的夜空有幾顆稀疏的星辰閃爍著,她的內心寧靜,面容也籠上一層柔和的色調——
“他看起來很兇,但是對我很好,面冷心熱,又總是藏不住,別人怕他,但我覺得他蠢蠢的。”
母親看著楊吱這樣子,拉長了調子說:“哇,真的陷入愛河了。”
楊吱真是受不了上一代人的表述方式:“你別說的這麼惡心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有什麼惡心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不懂浪漫。”
楊吱笑了起來:“是,我不懂浪漫,我還是個寶寶呢。”
“吱兒,有了喜歡的人是好事,但是不能因此而丟失了自我,明白嗎。”
“我知道,不會的。”
她絕對不會因為愛情而丟失掉最本心的東西,那是她勇氣的來源,是她漫漫長夜裡唯一能指引前行的東西。
“不過...”楊吱話鋒一轉:“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人比他對我更好。”
她目光繾綣溫柔,自顧自說道:“所以我也會加倍對他好。”
約莫晚上十點多的時候,院子外面似乎喧鬧了起來,一個高個子的平頭男人推開門走進來,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就像《巴黎聖母院》裡的鍾樓怪人。
正是楊吱的繼父,李叔。
李叔其貌不揚,卻也不算太難看,臂膀肌肉結實,年輕的時候也招不少女人喜歡,不過後來工地出事,腿瘸了,走路不是那麼挺拔,身材也不再板正,看上去個子都矮了一大截。這一瘸,連帶他整個人的精神氣都跟著瘸了,變得陰鬱沉悶,脾氣也暴躁了起來。
他今天帶了工地上的幾個工友回來,一進門就嚷嚷著讓母親去廚房弄幾個小菜招待客人。
他一回頭便望見楊吱,帶著諷刺的調子說:“喲,高材生回來了。”
楊吱沒理他。
“傻愣愣杵那兒幹什麼,還不快去給我倒酒招待客人。”
幾個工友望著楊吱“嘿嘿”地笑:“你家閨女都長這麼大了,出落得真是水靈啊。”
母親連忙說:“楊吱,你快上樓去,不是說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寫不完嗎,還不快去。”
“我幫你吧。”楊吱走過去想要接過母親手裡的活兒,可是母親不同意:“聽話,上樓去復習功課,別惹你李叔不高興。”
她拗不過母親,終究還是一步三回頭地上樓了,賭氣似的重重關上房間門,繼父在樓下一邊和朋友喝酒聊天,一邊還罵著她什麼賠錢貨。
楊吱捂著耳朵趴在桌邊,戴上了寇響送給她的耳機,聽著舒緩的音樂,心情才稍微放松了許多。
她拿出書本開始復習功課,把自己整個沉浸在學習中,她--的目光隻能盯著未來。
隻要她努力,想要的就一定會有。
工友們深夜離開,李叔已經喝得爛醉,楊吱剛一下樓,就聽到客廳傳來一聲悶響,她趕緊跑下去,卻見母親半蹲在茶幾邊,被李叔揪著頭發。
這時候的李叔就像一頭暴怒的野獸,面紅脖子粗,滿身酒氣逼人。
“做點飯都做不好,讓老子在朋友跟前丟人,老子這麼辛苦養你,養你的小拖油瓶,還讓人在外面指指點點,回了家,想吃點熱乎新鮮的飯菜都沒有,吃你娘倆剩下的,老子做的是什麼孽,啊,要受你們這樣的待遇。”
母親閃躲著,趴在沙發邊上,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今天吱兒回來我燉了鴨子,她沒吃多少我想著熱一熱也還能吃,我...我重新給你做吧。”
“做什麼做,不想吃了,你給老子滾遠一點,看見你就來氣。”
楊吱連忙跑過來扶起母親,衝李叔大喊了一聲:“你別動我媽媽!”
“喲,你個小拖油瓶還敢對我大喊大叫。”李叔說著氣勢洶洶朝她走過來,母親連忙將楊吱護在身後,驚慌地說:“你冷靜一點,別傷害我女兒。”
“老子今天非得給她點教訓嘗嘗,省得她忘了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位和本分。”
李叔一靠近,楊吱便嗅到了刺鼻的酒氣,她眼疾手快,抄起地上的板凳扔到李叔面前,李叔不及防被絆了一跤,跌坐在沙發上,
楊吱連忙拽著母親,一口氣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兩個人的呼吸都沒能平靜,彼此驚悚地對視了一眼。
那天晚上,母親睡在楊吱的房間,任由李叔在樓下發著酒瘋,砸碎東西,咒罵著所有的一切,咒罵命運的不公平。
小床上,楊吱緊緊抱著母親,不再像小時候母親抱著她,給她擋風遮雨,這一次楊吱讓母親靠在她的懷裡,她要保護母親。
“媽媽,你離開他吧。”
楊吱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她和母親談及這個話題,你離開他,我們一起生活,我們不需要他。
母親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我們能去哪裡。”
楊吱趕緊坐起身來,看著母親,調子拔高了幾分:“出去以後我才知道,天大地大,世界不僅僅隻有一個紅水鎮,未來有無限種可能性,媽媽,你應該要勇敢邁出這一步,我一定會努力,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
“媽媽老了。”母親的聲音有些疲倦:“經不起什麼折騰了,你還年輕,未來是屬於你的。”
“你一點都不老!”楊吱固執地說:“我們可以...”
“小吱兒,其實你李叔就是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平時對我還是很好的。”母親拉了拉楊吱的手:“你不要總看到他不好的地方,也應該看看他好的地方,你念書的學費,生活費,大部分都是他出的呢,他工作非常辛苦,而且腿又那樣了,我不能拋下他...”
楊吱恨鐵不成鋼地丟開了母親的手:“你就當爛好人吧,不考慮考慮自己,也考慮考慮我!”
母親深長地嘆息著,不發一言。
雖是賭氣,不過母女倆沒有隔夜的仇,第二天倆人又和好如初了,白日裡繼父出去工作之後,楊吱便拿著吉他在店裡練習曲子,彈唱著寇響發給她的那段唱詞。
Rap裡面加入旋律唱腔是非常普遍的一種做法,純說唱可能會略顯單調,但是如果有旋律之後,聽起來就會很有層次和節奏感。
每天店裡都有絡繹不絕的客人上門來找母親編辮子,對楊吱的歌聲嘖嘖稱贊,日子過得倒是舒心自在。
隻要李叔不在,日子就是暢意的。
楊吱把要去S城比賽的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警告楊吱,李叔面前千萬不能說是去參加什麼比賽,就說和朋友出去旅遊。
楊吱忐忑地點了點頭,當天晚上,母親做了一大桌子的好飯菜,母女倆等著李叔下班回家,一起圍桌吃飯。
李叔看起來似乎心情還不錯的樣子,飯席間,母親跟李叔說了楊吱要和朋友出去旅遊的事情,卻不曾想李叔聽了之後大發雷霆,說老子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地工作,賺錢養家,不是讓你們這樣子敗壞的!
母親連忙解釋:“不是,吱兒出去旅遊的錢我來出。”
“你的錢,你的錢不是老子的錢啊!”李叔筷子一擲:“想都別想,還出去旅遊,你當自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呢,我告訴你,想讀書就給我安心呆在家裡,不想讀書就退學嫁人,以為進了一回城就了不起了,學著城裡人的那一套。”
楊吱憤恨地看著他,眼神非常用力。
李叔冷哼道:“還瞪我呢,告訴你,不管你再怎麼掙扎,你都是一條蟲子,永遠變不成鳳凰!給我老實待著吧。”
楊吱一口氣跑回房間,重重關上了房間門,背靠著牆氣得發抖,手緊緊攥著拳頭。
“我不是蟲子。”她以極低極沉的聲音,喃喃地重復著:“我想要的,我都會得到,沒有人能看不起我...”
她拿出手機,翻出了經紀人陸亦的電話號碼。
第49章 最寶貝的
小鎮的歲月悠悠哉哉, 仿佛時間的流逝在這裡也變得格外的緩慢而又深刻。
每天早上母親在樹下剝豆角, 楊吱拿著英語作文本, 背誦著上面的短句和單詞。或許歌唱和表演她還有那麼一點兒天賦, 但是學習這件事, 全靠她自己的努力, 才能讓她立於不敗之地。
過去楊吱總是說,留在小鎮上, 一眼便能望到盡頭的人生,想想便覺得, 很可怕。
母親知道她看似柔軟溫順的外表之下, 跳躍著一顆堅毅而熱血的心髒。她的心很大,她想要出去看看。
“這樣,到時候你和朋友去S城, 不告訴你李叔。”母親給楊吱出主意:“媽這兒還有錢,可以給你當路費。”
楊吱放下英語課本:“這樣李叔肯定會跟你生氣,說不定又會動手。”
“其實清醒的時候,你李叔還是挺通情達理的一個人, 頂多生會兒悶氣,不會對我怎麼樣,他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呢。”
盡管母親這樣安慰, 可是楊吱還是沒有辦法放心。
那天繼父李叔大發雷霆之後, 母女倆都不敢再提“旅遊”的事情,生怕再度惹惱了他。
“他在我們家,就像個定時zha彈。”楊吱這樣對母親說:“我真的想不通, 為什麼你就不能離開他。”
這已經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為什麼就不能離開他,為什麼要這樣委屈巴巴地守著這個家過日子。
“這麼多年,要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母親深長地嘆息著:“他腿壞以前,其實對我還是很好的,腿受傷也是因為想要多加班,多給這個家掙點錢,所以如果我現在離開他,就太沒良心了。”
“那你就這樣,抱守殘缺過一輩子吧。”楊吱說完轉身回了房間,每次都是這樣,楊吱巴不得母親趕緊離開繼父,可是母親總不願意,兩個人不知道爆發過多少爭執。
楊吱總是責怪母親不肯為自己,也為她想想,而母親總是在她離開以後,傷心地抹眼淚。
那個時候的楊吱,還無法理解母親的無奈和踟蹰,而後的許多年裡,當她心性漸漸開始成熟並且穩定的時候,每每念及至此,諸多悔恨縈繞心頭,難以釋懷。
那天中午格外悶熱,空氣裡有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窒息感。楊吱一個人抱著吉他坐在房間裡,彈出一段輕緩的旋律,心頭的浮躁似乎紓解了不少。
她望向窗外,天際翻滾著黑色的濃雲,心頭升騰起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她戴上耳機,繼續抱著吉他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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