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11-21 13:41:424342

陸朝朝死在了封後的第二日,死在了與顧淮情最濃時。


有人說,孝賢皇後是個倒楣的,陪陛下度過十年苦寒,還沒來得及享福就病倒了。


有人說,孝賢皇後幸運極了,死在了陛下最愛她的時候,讓帝王心心念念掛了一輩子。


一、


陛下要從陸家挑一個姑娘給閑王顧淮作王妃的消息傳到後宅,滿府的女眷紛紛抱頭痛哭。


我也拿著帕子裝模作樣地在眼上抹了兩下。


阿爹坐在上座:「哭什麼哭,嫁給王爺是你們的福氣!閑王一表人才,怎麼還配不上你們了!」如果不是看到他滿面愁容,平均每兩秒嘆一口氣的頻率,我差點就信了他的鬼話。


十三妹一邊抽泣一邊回嘴:「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混賬!」


阿爹大手一揚,到底拍在了桌子上:「實在不行,那就抓鬮決定吧。」


話音一落,陸家的十三個女兒哭得更兇了。


俗話說得好,寧嫁死人,不嫁閑王。因為死人總不能爬起來氣死你,可閑王顧淮這人能。


他娘溫太妃就是被他硬生生氣死的。


當今陛下是閑王顧淮的叔叔,顧淮的爹先皇駕崩後,今上將顧淮的兄弟都殺了個幹凈,然後踩著侄兒的血骨登基做了陛下,或許是怕後人戳著他的脊樑骨罵,他象徵性地給自己的哥哥留了顧淮這唯一一根獨苗。


然後又象徵性地給顧淮賜了塊寸草不生的封地,許是還不放心,他又想給顧淮塞一個效忠自己的王妃。


這不,我爹是最擁護陛下的狗腿子,恰巧家裏姐妹眾多,能湊齊四桌麻將,陛下大手一揮:「陸愛卿,你瞅著你哪個姑娘不順眼就把她扔給顧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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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句是我猜的,其實我覺得陛下完全多慮了。


顧淮這人沒什麼大志向,單從稱號上瞧,閑王閑王,可不是遊手好閑嘛。


他是各大青樓賭場的常客,滿京城充斥著他的混賬事:一擲千金博妓笑、將先皇留給他的玉佩當做賭注。至於偷雞攆狗、上房揭瓦,這些更是顧淮的日常。


因為沒什麼俸祿補貼,顧淮這人花錢又狠,我估計他的私房錢還沒我這個庶女多,不過他活得倒挺肆意,因為一張英俊貴氣的臉蛋,滿京的歌妓都是他的老相好,顧淮這人嘴又甜,天天姐姐長、姐姐短地哄得姑娘們甘心把自己的私房錢借給他花。


可即使他長得帥,正經姑娘家也不會考慮嫁給他,畢竟誰願意把腦袋拴在褲兜上,萬一皇帝那天不高興下旨斷了自家哥哥的後,這不是平白受連累。


二、


我與顧淮大婚那天,滿京城都知曉陸家六姑娘手氣背,抽到下下簽被迫嫁給閑王的悲慘事件。


按理新娘子進洞房前,陪同的夫人們要說些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的吉祥話。可到了我,那些夫人全都一致保持緘默,大抵她們覺得祝我和顧淮白頭偕老是對我的一種詛咒吧。


她們臨走前深深望了我一眼,裏面包含了許多情緒,除了同情。呃,還是同情。


「聽說你抽中了下下簽才嫁給本王的?」


蓋頭被如意秤幹凈利索地挑開,滿目的紅色褪去,隻見眼前站著一個面容姣好的少年,高發束起,嘴角含笑,婚袍貼合在身上,顯得身形頎長。


我搖頭:「不是。」


顧淮微微挑眉:「哦?莫非你暗戀本王?」


我老老實實開口:「不是抽簽,是抓鬮,誰抓到了畫著王八的紙條,誰就嫁給您。」


顧淮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回答,他開懷大笑:「你怎麼這麼實誠,就不怕本王對你有意見?」


我張了張口還沒發出聲,他便一個反身將我壓在了下麵,帶著酒氣的唇襲來,卡在喉嚨裏的話語徹底被淹沒掉了。


三、


我與顧淮成親的第三天,陛下便下旨讓顧淮回到他的封地嶺南,並且無詔不得入京。


馬車晃悠悠地走在路上,顧淮笑瞇瞇道:「朝朝高興嗎?天高皇帝遠,去了嶺南你就是老大了。」


我抖著嘴,訕訕開口:「王爺開心,妾身便開心。」


開心個鬼,嶺南偏遠荒僻,歷來是發配罪人的絕佳之地,你見過那個官發達了嚷嚷著跑嶺南住的。況且嶺南多瘴氣,無數人在半路就被毒死了。可以說來了嶺南,就是純純送命的。


果然是一語成讖,堪堪進入嶺南邊界,顧淮就染上了瘴氣。


他發著熱,全身布滿了水泡。


不知道是不是燒糊塗了,他雙眼緊閉,乾渴的嘴巴一張一合,我俯身仔細去聽,原來是想娘了。


鼻子一酸,我想,顧淮再怎麼混賬,也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可憐人罷了。


我到底沒捨下他獨自一人遠走高飛。


我將馬車停在溪邊,每過幾個時辰就拿濕帕子給他擦拭身子,半夜怕他受寒,我哆嗦著將唯一的被子拿出來給他蓋上。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畢竟皇帝催得急,我和顧淮都沒時間收拾行李便被趕著上路了,現在我倆身上加起來還沒一兩銀子。


顧淮倒是福大命大,就這樣燒到第五日,就在我要放棄他的時候。


他忽然毫無徵兆地醒了。


「朝朝,我以後必不會負你。」


顧淮醒來第一件事便是長臂一攬將發愣的我擁入懷裏,他的下巴抵在我的發間,低啞的嗓音在耳邊傳來,噴出若有若無的熱氣。


我沉默了半晌:「王爺,我一個月沒洗頭了,頭油。」


「唔嗯。」


也不知道這句話怎麼惹到他了,他拖著大病初愈的身體,摁著我親了一個時辰才放開我。


我臉憋得通紅,隻覺得下一秒就要窒息,再抬頭看看他,雙眼猩紅,眼裏泛著瀲灩,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


憋死我就是他對我好的方式?


我欲哭無淚,這樣的好我委實無福消受。


四、


等顧淮病好了,我們便在嶺南東安了家。


說是封地,但這裏方圓百裡都沒有什麼人煙,隻有城裏倒還算繁華,可惜離得遠,我也不能常去。


顧淮手巧,花了半月的時間用茅草和磚頭壘起了一座小院。


地是我親自挑的,就選在一棵枇杷樹旁。


幼時讀到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有一句我心心念念了好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顧淮聽了嗤笑一聲說我幼稚,然後又默默地將這棵枇杷樹圍在院裏。


後來某日,他興沖沖地從百裡外的集市扛回來一棵枇杷苗,就種在原來那棵枇杷樹旁邊


樹栽好後他非拉著我在樹下乘涼。他靠在樹幹上:「庭有枇杷樹,今吾與朝朝手植爾。」


我倚在他的肩上,抬頭笑道:「朝朝謂誰?」


「吾妻也。」


頓了頓他說:「值新婚,意情濃。願吾與吾妻枝葉相持,葉葉相依。」


那天陽光正好,暖洋洋地曬在臉上,我悄悄抬頭往上看,樹蔭投下的光圈落在他的睫毛上,襯得他好看極了。


五、


平日裏我待在家裏做女紅補貼家用,顧淮開墾了幾畝地,農忙時侍候菜地,農閑時去城裏找活幹,挑水扛泥他都做過,每每回家瞧見他拿針將腳上的水泡一一挑破,說不心疼是假的。


我說大不了每日我多做兩件帕子,也省得他在外面受氣。


他不肯,他怕我用眼過度瞎了眼,為了省錢,我跟顧淮是從來不點燈的,每天天一黑,我倆就早早窩在被子裏了,有時候暢想一下有錢後的生活,有時候跟對方說說自己的過去,當然有時候也不免天雷勾動地火一番。


每每提起以前,顧淮總是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他說:「朝朝,你信不信,太傅跟父皇誇我有治世之才呢。」


我回想了一下顧淮往日在京城偷雞摸狗的日常,默默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一把攬住我:「朝朝,是真的。我是中宮嫡出,父皇對我的期許可高呢。」


我不語,他自顧說著:「他給我請了許多名師,他說以後的天下是要交給我的,他說我不能給他丟臉。」


「我十二歲的時候父皇忽然駕崩了,他沒來得及寫遺詔。二叔把皇兄他們都殺了,我當時好怕,我怕下一個就是我。」


「太傅他們拼命死諫我才留了一條命,那時候我過得簡直是如履薄冰,一睜開眼周圍全都是監視的眼睛。」


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背:「都過去了,顧淮,你還有我。」


他摟住我的兩隻胳膊驟然發力,我倆陷入無聲的沉默。


怎麼能過去了呢?除非今上死了,我同顧淮這一輩子都別想走出嶺南,曾經的天之驕子,如今變成了一個空有名號的「犯人」


,我知曉顧淮是不甘心的。


餘下他沒說出的話我都懂。


十二歲之前的顧淮是治世大才,可十二歲之後的顧淮,隻能是個不學無術的廢物。


「你呢,朝朝,以前的你是什麼樣子的?」


我想了想,道:「家裏姐妹多,出頭的人總要吃些苦頭,我向來是能躲就躲。」


他嘆了一氣:「你也是個可憐人。」他親了親我的鬢發,「我會對你好的。」


我抬眼看他:「我才不是可憐人呢,我也遇見過好心人幫我。」


我認真道:「那是爹爹剛調進京城的時候,我被姐姐們誆出府,結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急得哇哇大哭,結果一輛馬車從我身邊停下來,裏面走出來一個大哥哥,是他把我送回家的,他還給我糖吃。」


顧淮瞇了瞇眼:"大哥哥?怎麼,惦記了人家那麼長時間。"


他撇撇嘴:「要是你遇見我,我不僅帶你回家給你糖吃,我還帶你去買衣服呢。」


「可那時候你在宮裏啊,你遇不到我的。」


顧淮磨了磨牙,反身將我撲在身下,順手用被子蒙住了我的腦袋。


這場夜談最後以這樣告終。


六、


在嶺南的生活雖苦,但兩個人相互依偎著取暖,日子久了倒也覺得溫馨。


春初,顧淮扛著一袋種子在田裏播種,我就像再普通不過的農婦,算著時辰將做好的飯盛在瓦罐給他送去,他蹲在田間大口吃飯,我輕輕用帕子拭去他額間的汗。


夏天,院子裏的枇杷熟了,他爬上樹摘枇杷,我在樹下用竹筐接著。通常留一半自己吃,另一半挑到集市上去買。聽著蟬聲鳴鳴,倚在樹蔭下吃著顧淮專門給我剝的枇杷。


秋日,顧淮拿著鐮刀去田裏收割糧食,我忙著趕工各式各樣的帕子,嶺南雖地偏,可城裏的貴太太也是追趕京城時尚的,聽說我是京裏來的,免不了僱我給她們繡些京裏流行的圖樣。


冬時,顧淮或去城裏找些活計,或者待在家裏陪我,嶺南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每到冬季我就盼著下一場雪,顧淮總會好脾氣地陪我堆雪人,他力氣大,滾出來的雪人腦袋總是又大又圓,守在院裏氣派極了。他還會在雪地裏一筆一畫寫上我倆的名字。


顧淮是陸朝朝的。


通常我拿樹枝再添上一行字:朝朝也是顧淮的。


許是我的繡工不錯,漸漸過了幾日,好多人找上門來找我繡帕子,有錢不賺是傻子,我樂呵呵地應下了。嶺南一富豪王夫人給了我一張請柬,邀我和顧淮參加後日的賞花宴,她說將我引薦給各位夫人,這樣我就能接到更大一筆訂單。


赴宴那天,我翻箱找出了勉強能看的衣服,又用脂粉遮掩住了憔悴的容顏。


「好看嗎,顧淮?」


他盯著我,眼底是失神的驚艷,來到嶺南我便未曾用過脂粉了,除卻成親,這還是顧淮第一次見我仔細梳妝打扮。


顧淮去了男宴,我跟在王夫人後面去了女宴。


「這便是閑王王妃了,無論是繡工還是圖樣,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王夫人笑著將我引薦給縣令夫人。


我微微一笑:「夫人謬贊了,不過是討了個巧罷了。」


我是王妃,他們是官夫人,論理該是她們拜見於我,可我同顧淮的身份,明眼人全看在眼裏,我若是巴巴守著一個身份不放,恐怕明日就得活活餓死在嶺南街頭了。


那縣令夫人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閑王妃打扮得還挺素凈。」


我回道:「夫人容貌好,打扮起來更是美麗動人,我底子差,打扮也是白打扮,不若就素面朝天罷了。」


她撲哧一聲笑了:「閑王妃把窮說得真是清新脫俗啊。」


旁邊巴結她的夫人嬉笑:「堂堂王妃竟靠著繡帕子為生,真是可憐吶。」


我垂了垂眼,腦海裏思索一拳打暈縣令夫人的可能性有多大,想到顧淮,我嘆了一氣,暗自忍了下來。


「這是嚼什麼舌根子呢,王爺人中龍鳳,王妃更是京城名門出身,哪裡有你們作踐的道理?」原是知府夫人到了,她歲數有些大了,和我娘的年紀差不多,臉上帶著笑,一副慈祥的模樣。


「王妃娘娘,向來聽聞您繡工了得,我今兒特意來麻煩您給妾身繡幾條帕子,王妃娘娘能否賞個臉?」


我忙謙讓:「知府夫人客氣了,妾有的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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