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4-11-21 13:46:063668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門口的甲士隻點了點頭,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綠獸面銅鈸,大門開啟半扇,將我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


不過一別院而已,卻亭臺軒敞,流水淙淙,隨處可見幾拳石,幾抱山,堪稱一步一景。行過蜿蜒長廊,甲士將我帶入水橋後的小亭,躬行一禮,便無聲離去。


再看小亭風雅,四面垂緯,幾盞枝燈靜靜吐納雲煙,清霧繚繞,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著輕衫,立於案後,面前展開一雪白絹幅,似乎正在作畫。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筆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隻慵懶大貓,角落裏還有一隻小鼠,大貓一隻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脅、又似玩弄。


他見我勾著頭看,便將絹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來了。」


我連忙叉手行禮:「問王郎君安。」


「嗯。」


對方什麼也未做,身旁的女禦便斟來一碗清茶,恭敬地遞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寵若驚。


須知南家隻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親親臨,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雖然比之其抬愛,更讓我震驚的,是王玙之威信..........


對方見我怔怔發愣,淡然問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過訝於郎君的馭人之道罷了。」


「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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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身邊無論甲士還是女禦,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領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著,便見面前人揚唇微哂,似有自得。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發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風拂檻,冰破雪融,月光墜水,漣漪陣陣,又如梅花飄搖,一夕落滿了南山,個中滋味,難用語言描說。


然而這一笑後,王玙見我呆呆望著他,立時便肅容相向:「你有何願望?早早說來,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猶豫如何說,雙手將衣角揉得皺成一團,而王玙一雙眼睇著我浮起紅潮的臉頰,神色漸漸譏誚。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十八)


話音擲地,四野俱寂,耳畔轟鳴陣陣,唯餘風雪之聲。


因為顫抖,我幾乎端不住手裏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盡量維持了平靜的語氣:「王郎說什麼?我剛才沒聽清。」


王玙踞坐於榻,半張臉隱於陰影,一張玉雕般的長手摩挲著碧玉把件,因為用力而青筋浮動,我隻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幾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覺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點也行...........」


良久,王玙輕哼一聲。


「我堂堂王玙,於司馬朝廷累遷太常,司徒,或將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貴命,難道僅值五百金珠?!」


我驚呆了!


不給就不給,這藉口也忒多了!


見他油鹽不進,我心裏不是滋味,隻好另闢蹊徑:「若不給金,郎君也可於差不多的世家中為我遷延保媒,尋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駁回,我便一口氣提了許多條件:「那人最好年輕美貌,飽讀詩書,庶子可,嫡子更可,還要嫡母寬厚,家風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聽我說了許多,一雙眼愈發深沉,澹澹而幽冷:「還有麼?」


我連連作揖,滿面堆笑:「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不拘給我金珠,或者幫我嫁人,郎君隻要能做到以上一樣,便算回報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會,終是喚了女禦上前,嗓音清淡。


「給她金珠。」


天籟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時心花怒放,彎腰作揖:「多謝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煩地揮手,就差把一個「滾」字貼在臉上了。


剛出涼亭數十米,我卻忽然想起了一樣事物,又連忙折回去:「王郎君,那個,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寬了外衣,正闔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頭漆發蜿蜒於枕,輕衣與肌膚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進了人間,唯美而殘忍。


我站在原地,吶吶連聲,又不敢出聲打擾。


「..........丟了。」


等了一會,他終是回復了,我心下一顫,忍不住再次試探,「真的丟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側身向裏。


明白再也不會得到任何答案的我,隻好跟在女禦身後泱泱離開,卻不知我走遠之後,身後人從軟榻上起身,猛地一腳踹翻了面前書案,竟是少有地怒形於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難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從們不意他忽然發怒,大驚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緩緩起身,從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臉上的,小人以為郎君有用,便撿拾回來..........」


王玙盯著那一小塊月白色布料,神色變了數變。


那甲士見狀,又小心翼翼請示:「郎君,此帕似乎為那南家女郎心愛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復隻有兩個字。


「丟了!」


(十九)


拿到金珠之後,王家特地派出數名甲士,一路護送我回家。


考慮到家中人多眼雜,我故意帶著王家甲士來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從掮客處購下了位於牛尾巷內的一處三進宅院。


雖為末等士人聚集處,卻也清幽雅靜,且一路上有王家車隊緊隨其後,威風凜凜,以至於左右忌憚,鄰舍閉戶,甚有一年輕女郎,為了避讓而摔倒於道旁。


令我十分滿意。


拿下門鎖鑰匙後,我揣著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搖大擺回到南府,打算帶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親除了留給我一張帕子,還留給我一個小梅,帕子丟了,我還有小梅!


想到這裏,之前在王家留下的傷心也被盡數沖散。


我進了南府,便院前院後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見回應。


這幾日,南家闔府正為了明日南錦繡的出嫁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徑直尋到正為南錦繡添妝的嫡母,開門見山地質問:「我的小梅哪裡去了?」


自王玙一事後,南夫人對我多有忍讓,此番神色依然和風細雨:「小梅?她沒和你說嗎?」


「說什麼?」


「巴陵太守納妾,她主動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聞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麼可能求去!她說過要等我嫁了,讓我養她一輩子的!」


對我青澀而無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憐憫並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從一個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願做主子,而甘願做奴婢的呢!」


「不,不,你騙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時陳家聘擔已至,豬羊牛牲,花紅表裏,自大門一路綿延至內院,堆壘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處處紅綢鋪面,絲羅墜地,富貴難言。


我卻隻覺恐怖。


這張輝煌的錦繡大口已經吞掉了小梅,接下來,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二十)


巴郡與滁州相鄰。


十幾年了,我從未出過滁州,就像其他生長於斯的小娘子一樣,理所當然地生活在這一片不算豐饒的土地上,也從未打算離開。


但我沒辦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來。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時攢下的串錢賄賂了府裏趕車的小路子,讓他連夜帶著我趕往巴郡。


馬車顛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夢。


第二天午時,我們趕到庾府,隻見大院府兵如雲,槍戟森森,剛往前走了兩步,便被一根長槍狙到喉下。


「來者何人?」


對著那雪亮的槍頭,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錦屏,求見太守..........不,求見太守新納的姨娘。」


「喝,這倒罕見。」


那府兵收了槍,朝身後人笑道:「一個小玩意兒,來找另一個玩意兒,新鮮不新鮮?」


眾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見他談笑自如,顯然頗有地位,連忙將一顆金珠塞到他手裏,小聲訴求:「大人,我有金,隻要您為我找來姨娘,這顆金珠就是您的!」


對方捏著珠子,眼神頓時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車上等我,我跟著府兵來到不遠處的暗巷,剛轉過身,便被對方抓住發髻,狠狠抵在墻上!


「說!金在哪裡?」


任我如何也預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於大門口公然搶劫!這哪裡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亂,可見一斑!


我半張臉磕在生冷的青磚上,頓時疼得鉆心,隻能不住討饒:「大人,我阿耶是雲水縣令,隻要能找到小梅,我會給您更多金的!」


然而對方根本不聽,一手粗魯地在我身上掏摸,不多時便尋到了那囊袋,將金珠倒在自己粗糙的手心把玩,垂涎之色,溢於言表。


我心知遇到硬茬了,轉身要逃,那府兵卻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淫邪:「世家的女郎,又怎會孤身出行?」


「說,你到底是誰?!」


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隻得搬出最有力的救兵:「實不相瞞,我、我實是王玙愛姬........」


「呵呵,還要騙我?」


「那些金子都是他給我的,你看那囊袋上,還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識字,王家徽印卻是識得的,我見他面色變幻,出言威脅:「你奪了金子便罷了,若敢侮辱於我,被他知曉了,定會將你梟首於眾!」


王謝二姓,對庶人的威懾是不容置喙的。


對方一猶豫,手便松了,我連忙將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二十一)


我本想用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賃幾個鋪子,這之後嫁人也算嫁妝豐厚,以後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過得多。


怎料不過轉瞬,小梅沒了,金珠也沒了。


可以想見的是,若我繼續盤桓於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還會自身難保。


可就這麼離開,又實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馬車裏,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來,用身上僅剩的鑄錢買菽餅吃。


太守府兩條街外,路旁坐著許多勞作後閑談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臉,悄悄上前打探:「幾位老丈,這幾日可有見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進去的不清楚,倒嘗有抬出來的..........」


聞言,我心下一驚,臉上還要強笑:「抬出來?這是何意?」


「天老爺不開眼!」老人朝我小聲:「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厲害!小娘子莫要貪戀富貴,小心連命都給填進去!」


正說著,身旁幾名閑談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個方向瞟去。


我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向太守府,卻見數名長隨從小門出來,正抬著一架竹擔嘎吱嘎吱往外走,蓋布長闊,幾乎垂到地面,其下隱約一個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頭臉,遠遠綴在他們身後,卻見幾人把擔子抬到河邊,蓋布一掀,將裏頭的物事推入水裏,之後便快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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