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表哥便當我沒提過。」
「.........」
王玙頭都不抬,隻揮手令女禦送客。
對方默然離去後,他筆下舔滿了濃墨,於面前的雪白簡帛上細細作畫,勾糅點染,濃淡相宜。
躍然紙上的,卻仍是一隻棲棲遑遑,小耳尖尖的野鼠。
風搖月影,竹簾輕動,王玙忽然淡淡一笑。
「心志如此飄搖,竟不如一女子。」
(二十六)
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將我送歸,以我病病歪歪,幾近昏倒的情狀,完全不能靠兩隻腳走回去。
可能是篤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為我延請了女醫,將苦藥一籮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約已經死了一次。
數天後的一晚,窗子敞著,幾株桂花開的開,敗的敗,碧綠葉子間結著米粒大的花盞兒,引得流螢在枝頭撲閃流連。
廂門一動,卻是南錦繡躡足進來。
她見我雙眼大睜著,駭了一跳:「你何時醒了?」
又走近幾步摸我額頭,神色欣慰:「熱已經退了,不枉阿娘為你延醫,她還說呢,死也要讓你進了王家的門再死..........」
「與他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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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的一句令她驚詫:「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給王玙?」
「可你再耽擱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鄴無論男女,大齡而不婚,便會被冠以不孝,不順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聽聞此言,我心中毫無波瀾,隻淡淡回復:「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錦繡在我床邊坐下,雙手絞著帕子,忽然便淚盈於睫。
「他,他不與我同房。」
「誰?」
「我說袁扈,他不到我屋裏睡,卻終日與馬夫廝混.........」
「..........」
說罷,不等我反應過來,便伏在床邊大聲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許久,我捋清其中關竅後,不禁悚然心驚。
「此事,你可有告訴南夫人?」
她茫然抬頭:「回門時我和阿娘說了,她卻怨我多事,還說袁扈早晚會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對方聞言,本來迷茫的神色,變得更迷茫了。
南錦繡年齡尚小,性子單純,或許這就是被陳家夫人一眼相中,並寧願自降門庭也要娶回來的原因吧?
我望著外面忽閃的螢蟲,忍不住喃喃自語:「都說男子是女子的歸宿,可事實真的如此麼?」
古往今來,女子的命屬於父母,屬於丈夫,屬於兒子,卻唯獨不屬於自己。
由生到死,連自由都不可得。
(二十七)
翌日。
我自覺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錢出門僱車,小路子早已使喚不動,我也不去討他的沒趣。
待出了門,卻見街道破蔽,臭氣燻天,馬路旁,水窪邊到處睡著衣衫襤褸的流民,多有面黃肌瘦的小童跪在路邊,頭插草標,衣不蔽體。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驚:「老丈,這外面是怎麼回事?」
滁州,已經多年未有賣兒鬻女之事了!
車外,趕車的老人長長太息:「據說胡羯攻我大鄴,已經連下十城,這些人都是從北邊逃命過來的。」
「胡羯?」
「是呀,據說那胡羯青發紅眼,頓頓都要食人!」
我生長於斯,平日耳邊最多便是閨閣之事,這還是第一次聽聞戰事,隻覺渾身發冷,隻得拉下車簾,整個人蜷縮到角落裏。
車馬走走停停,終於到達牛尾巷。
進了屋子,隻見大門洞開,一位少女在裏面忙忙碌碌,我頓時心下狐疑,再走近幾步,看到那轉過來的熟悉面孔,心下頓時湧上巨大驚喜!
「小梅?!」
那的的確確是小梅!如假包換的小梅!
她見我來了,隻抿著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卻散在兩邊,顯得一張蘋果臉有些蒼白憔悴。
「你怎麼了?怎地不說話?」
小梅見我伸手來捉她,連忙向後閃躲,卻不意被我撩起了長發。
看到那長發下的光景,我頓時淚如泉湧!
她,已被人割掉了雙耳!
(二十八)
小梅是為了保護我,自願去了庾牧處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於她是如何回來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為曾對他不敬而悔恨,卻也知道此事之後,我們之間的恩義已被消耗殆盡。
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卻在睡夢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燈來看,卻見她兩耳不斷流出膿水,已將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黃紅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帶著她去城中的扁鵲堂看大夫,卻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許過兩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這麼流膿,不多時就要聾了!」我故意嚇她:「我可不要一個聾子做婢女!」
她聞言,隻怯怯地看著我。
大夫看過了耳朵,隻說難治,開口便問我要金珠,我唯有將我娘留給我的金耳珰典了錢,暫時先抓了藥來吃。
小梅吃了藥便昏睡過去,趁她睡著,我連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轉悠,想找點營生賺錢。
正走沒多久,身後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卻是一張有點眼熟的面孔。
說眼熟,卻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與你同住牛尾巷,你記得否?」
這女子圓圓眼,小山眉,說話處事十分爽利,讓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當日,被王家車隊嚇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談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將供職於王庭,因生計艱難,也同時開著一家菽餅店子。
和我寒暄後,她便揮手離去,看樣子要趕著去做活。
我見狀,連忙緊跟住她。
「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請.........」
我厚著臉皮向她求個活計,她雖有些驚訝,卻也慨然應允。
一炷香後。
江娘子搬來一筐又一筐煮得滾燙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們做菽餅賣給庶人,一個餅隻要一鑄錢,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個,我便給你五十鑄錢。」
「好!」
我連忙應下來,洗凈了雙手開始幹活。
這菽餅做起來並不難,隻要將菽豆煮破,趁熱壓成小餅即可,隻是菽豆分開時還很燙,雙手很快便痛得鉆心。
可為了籌措到更多的藥錢,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別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兩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覺,隻能將手泡在冰涼的井水裏稍作紓解。
小梅躲在窗後,隻露出兩隻眼睛看我。
我連忙將鑄錢掏出來給她看:「今日掙了許多錢,明日便可以給你抓藥了。」
她不說話,面孔消失在陰影裏。
(二十九)
自從遭了刈耳之刑,本來活潑愛笑的小梅性情漸漸陰鬱,平日裏為了遮擋傷口,總是披頭散發,連院門都不願出。
見她日益消瘦,我隻得再次跑去扁鵲堂延醫問藥,可這次大夫看過之後,連錢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內已有沉屙,滴灌之法無用,許至漸漸失聰。」
我連忙緊緊拉住對方,小聲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陰私,最是毀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禮:「若要痊癒,女郎還得另延名醫。」
說罷,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無法可想,我隻得坐在昏暗的天井裏發呆,直到一隻溫熱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卻是小梅拿來了一根細針,替我輕挑著手心的水泡,一邊挑著,一邊無聲流淚。
「哭什麼,又不疼。」
我給她擦了臉,又安慰道:「大夫說你的耳朵就要好了,隻要再吃上兩副藥..........」
然而,無論我說什麼,她都隻是默默搖頭。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車,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謝,再回來帶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幾座大城,我決定先去陳郡,看在新媳婦南錦繡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幾日,無非多攢些銀錢罷了。
於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馬車,一路篤篤行往王家別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這裏,不但一日能做幾百個菽餅,偶爾還要為她駕車,作為回報,她會給我多一些鑄幣,還誇我是滁州城最善禦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見我從車轅上跳下來時,神情是驚詫的。
「女郎所為何來?」
我有些訕訕:「我,我來謝王三郎,謝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聞言,便打量我兩眼,見我風塵僕僕,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難處?」
我聽他這麼說,忍不住臉頰發燙,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見我低頭不語,便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離開前囑咐過我們,若再遇女郎,便將此物交還,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過那錦囊,隻看外觀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奪走的金珠,心下頓時湧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澀。
既懊悔又茫然。
當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請問,王三郎去了何處?我想當面向他道謝。」
那甲士聞言,面色浮起幾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過一命還一命,如此兩不相欠,便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聞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請回吧。」
聽他流露驅趕之意,我胸臆頓時湧上萬分羞慚,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車轅潦草而去。
誰知,那甲士目送我離開後,卻是往不遠處一輛銀頂青簷馬車外復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許久不見貴人回應,那甲士正要離開,便聽裏面傳來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許久才斟酌著道:「僕嘗聞千金易得,真心難求。」
「南家女郎為求自由,輕拋生死,為一奴婢,可銷百金,真乃情肝義膽,若為男子,必義士也!」
「你是說,我王玙還比不上她一個奴婢。」
「..........小人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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