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護衛正是方子興,他看了眼那些護衛, 雖則身材瘦削矮小,但好幾個面上有傷疤,目露兇光, 太陽穴鼓起,腰間帶刀, 衣衫下鼓鼓囊囊想來是弓弩等暗器,知道都是見過血敢殺人的好手, 心中暗忖都說海商海盜多為一家, 這盛家海商出身, 豢養這許多狠角色, 隻怕打起來自己這邊未必討到什麼好處。皇上必定還是要偏著許世子這邊的, 傷了他表哥不好說了,想著便微微一笑:“隻是主人請過去說幾句話,安全無憂的,少東家放心。”
盛長洲轉頭又安撫了護衛們:“在這裡候著,有事會喊你們。”
盛長洲邁步向前,一路引到了院子深處出了門去,又進了一處宅子內,宅子十分寂靜,但路上石子青磚路纖塵不染,應是有人時常收拾。那護衛引他到了門口,門口有人迎著,小聲提點盛長洲:“小公子一會兒據實回話,不要引火燒身。”
盛長洲隻好拱手道:“多謝管家提點。”
那位管家模樣看他謙和上道,禮度嫻熟,不由臉上微微露出了個笑模樣:“不必擔憂,許世子與我家九爺情分極好的。”
盛長洲心下稍定,知道果然是那“賀蘭公子”了,進去後果然看到之前那青年貴公子坐在上頭,已脫去了外氅,坐在那裡。他似乎有些懼冷,座位上厚厚鋪墊了熊皮墊,下邊還放著暖爐。貴人一身玄色袍衣,闊袖長襟,神容沉鬱,容貌俊美,手裡持著茶杯,似乎正在沉思。
盛長洲連忙上前行禮道:“這位公子,在下盛長洲,剛從閩州來,今夜與同鄉宴飲,酒後眼拙,認錯了貴人,還請貴人恕罪。”
謝翊凝目慢慢打量了他一會兒,看他面容俊秀,眸色深褐,依稀面目與許莼有些廝像,便問道:“姓盛,與靖國公府上的盛夫人,是何等關系?”
盛長洲道:“靖國公府夫人乃是小的姑母。”
謝翊微微頷首:“這等說來,前日許莼說去港口接的親戚,就是你了?”
盛長洲心中越發肯定:“靖國公世子許莼,正是在下的表弟。”
謝翊道:“今日許莼也並未與你同行,你是如何一眼認出我的?”
盛長洲道:“慚愧,貴人適才穿著的那件裘衣,正是在下管家們從外洋購置帶來京中的,許世子看到喜歡,便和我討了,說是要送人。”
謝翊臉上微微帶了些意外,轉頭看向一側侍奉的蘇槐,蘇槐連忙笑道:“確實是昨日許世子讓六順送來的,還未來得及稟九爺。小的看過這麼多毛料,竟識不出是什麼皮毛來。但既然世子巴巴讓人送來,想來定不是俗貨。今日匆忙出行,看天陰著,恐晚間要下雪,便讓人隨身帶著,想著找機會再稟九爺的。”
盛長洲笑道:“其實小的也不識得,隻是聽說賣貨的人說這名叫吉光裘,入水不濡,見火不燒,因著這顏色難得,因此小的一見便認得了。”
謝翊點了點頭:“吉光片羽,珍貴無匹,想來這也是國內商人牽強附會以售賣高價。實則應為海外的異獸,也算極難得了。多謝尊駕,此前多受惠於許世子,此次又得了尊駕重禮,少不得投桃報李,卻不知盛少東家此次進京,是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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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長洲微微一頓,不由看了眼適才那位回話的管家,那位管家微微點頭,顯然是示意他如實回話,便道:“想必貴人也知道,我們盛家在閩州世代為海商,平日主要是走的海上貿易。前日我們忽然收到了市舶司的通知,任了盛家為皇商。這實是天大的恩惠,盛家雖有報國之心,卻也一向未曾為朝廷建功,忽然得此大恩,心中忐忑,不知當如何報效朝廷,於是家主派小的進京來,想借著國公府問問這究竟。”
謝翊面上似笑非笑:“想來是擔心若是哪家權貴別有用心,利用這皇商之名,想要借盛家之財勢,索性便進京來打探一二吧。”
盛長洲連連拱手:“貴人也知道,我們鄉野之民,不通禮儀。朝廷深恩,自是粉身難報,但這皇商差使,幹系重大,究竟如何辦差,我們盛家無有經驗,因此少不得要進京找找門路,看看這每年採辦,辦何貨物,這才能得了宮中歡心。”
謝翊看這盛家少東家,溫厚聰明,言語有度,實在是比許莼要機變聰敏了百倍也去,心下納罕道這盛家果然有些人才,點頭道:“幸好你今日遇到我,若是問旁人,你是問不出底細的。”
盛長洲連忙深深一揖:“有勞貴人教我。”
謝翊道:“市舶司歷來由內臣提督,是我吩咐閩州提督太監夏紈與你們盛家一樁皇家買辦的名頭,因著你們一貫行的是海商,因此定的差使是專供外洋舶來物這一樣,想來此差事你們盛家辦來,應當不難。”
盛長洲看他輕描淡寫吐出閩州提督太監的名字,心驚膽戰,深深拜下:“原來真佛在此,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魯莽冒犯了,卻不知貴人是有何要求?”
謝翊道:“此前,許小公爺捐了十萬兩銀子造船,因此我便牽線還了盛夫人一個一品诰命,到此算兩清。畢竟小公爺用的,也就是盛夫人的錢;第二樁事,是我前些日子受人暗算,幸得許小公爺救助,收留在家養病數日,這才痊愈,此又是欠下許小公爺一個人情,靖國公此人庸庸碌碌,再則許小公爺請的大夫、伺候的人,也都是盛家的人,如此說來,還你們盛家一個皇商名頭,也算得上還個人情。”
盛長洲面上恍然,謝翊慢慢道:“我生平不喜欠人。說與你知,是打消你們盛家的顧慮。皇家買辦這差使,你們隻管盡心辦差。”
“外洋多有些精細巧思之物,如農器軍械、民間工藝,又或是有利於國計民生的,譬如糧種、藥材、香料等我國無有之物,皆可帶回來貢上。”
“朝廷會安排有司試種試用,若是能發現引進一些高產的糧種,又或是農械得以改造,有利於國計民生。來日盛世無飢民,也算是你們盛家大功一件。”
盛長洲連忙躬身道:“貴人賜教,敢不從命。”
謝翊微一點頭:“今日你我偶遇,也是緣分。但此事不必再與許莼說明。你既為他表兄,合該好好規勸他,進學修德,莫要結交浮浪子弟,進出非禮之地。更是該改了那好南風的癖性,好好為他物色名門閨秀為妻,走上正道才是。”
盛長洲聽這話意十分正大光明,心下洞明,這人必然不是什麼賀蘭公子,想來出身極貴且手握權柄。兩次還報盛家,也是為了償情,並無其他所求,分明是位至誠君子。特意點名讓他規勸莼哥兒改掉斷袖癖性,這是委婉表示他對莼哥兒無意,更是打消他們心中的隱憂,不由深覺可敬可佩。
心服之餘,盛長洲連忙道:“幼鱗年少,想是一時誤入歧途,我等一定好好規勸……嚴加管束……”
謝翊卻打斷了他的話:“幼鱗?”
盛長洲這才發現自己一時心中放松,竟習慣性說了許莼乳名,連忙解釋:“幼鱗是世子表弟的乳名,從前祖父去天後宮為姑母祈福,祈願平安產子,回來後夢到天後娘娘自雲中擲落金鱗一片。之後果然小世子出生了,祖父便給世子起了這乳名。”
謝翊饒有興致:“原來是鱗片的鱗,那幼便是幼小的幼了?倒有些意思,金鱗嗎?令祖父夢中可看到那是魚鱗,還是龍鱗?”
盛長洲拱手笑道:“這卻不曾聽祖父說過。”心中卻納罕,貴人果然見識廣博,一般人聽說鱗片,自然以為是錦鯉金鱗了,如何倒敢想到龍鱗上?
謝翊微微一笑,心裡又念了幼鱗這乳名一遍,暗忖果然這少年與自己有些緣分。盛長洲看他面色轉緩,帶有愉悅之色,比之前嚴峻冷漠大不相同,連忙又上前大著膽子稱謝道:“盛家全族上下受君之大恩,感佩在心,還請教貴人姓名,來日圖報。”
謝翊微一擺手:“不必了,此間事兩清了,你們既去了疑慮,隻管用心辦差便是了。”
蘇槐上來請盛長洲:“少東主,請吧。”
盛長洲離開那宅子,又是之前那護衛一路送著他回去,他跟著的家僕們正都是心驚膽戰,看到他全須全尾回來了,全都喜笑顏開擁了上來。盛長洲此時方覺得大冷天的他汗湿重衣,心下竟有險死還生之感。
他雖年紀輕,卻是懂事就已跟著父親行商,生意場上浸淫多年,自然知道今日確實對方舉手便可將自己和盛家覆滅,他長籲了一口氣,先交代了封口令,今日的事一字不可透露,心中想到小表弟,卻又五味雜陳。
自己這位小表弟,還真是喜歡上了一個了不得的人啊。
要說樣貌,的確是姿儀天出,風神如玉,但尋常人見到他,卻是先被那威儀所懾,哪裡敢去注目於對方容貌,甚至還敢肖想傾慕對方?
自己表弟甚至似乎還將他當成了那江南的賀蘭公子。雖則賀蘭公子為人誣陷,境遇堪憐,但表弟將這樣貴人視為男倌,對方竟未發作,也不以為忤,不僅周全了诰命、皇商兩事,竟還諄諄叮囑,讓自己好生規勸教導,正可謂君子高義了。
盛長洲想到此處,越發冷汗涔涔,不知該如何勸說表弟,滿懷心事回了下處,立時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要搬去竹枝坊與表弟同住,必定要好好勸說表弟。
待到了竹枝坊,看風竹敲窗,碧影微欹,倚窗望去,樓外水天相融,澹秀如畫。不由贊嘆了聲:“表弟好生受用!”
許莼一邊帶著他上了二樓臥室,引他看房內諸般家什擺設,嘻嘻一笑:“這些都是我親手給表哥挑的,表哥閩州的房子比我這宅子闊大豪氣多了,莫要嫌我這裡淺窄簡陋,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隻管和我說或者交代盛六,我叫他們辦去。”
盛長洲假意嫌棄道:“聽說前些日子你留宿了位相公,這房子該不會是相公住過的吧?”
許莼卻正色道:“表哥,這房裡上下伺候的都是盛家的小廝,我那點子小事須也瞞不過表哥,這話卻是和表哥說清楚,一則九哥那是我心慕的人,在我心中與表哥一般敬重的,雖則心慕,九哥卻待我如友,我們之間光明磊落,並無苟且;二則九哥養病是在我房裡住的,我在書房睡的。如今這間確是新收拾出來,無人住過,我對表哥,是與九哥一般敬重的。”
盛長洲心下一陣慚愧,不覺對這個表弟又額外有了些認識,從前以為他年幼不懂事又無人教導,還需緩緩栽培指引。如今一番話說來,竟是至情至性志誠之人,深覺感佩,但仍是委婉探道:“是我的不是了,表弟勿怪。我隻聽說那賀蘭公子是你在風月之地認識,還花了大價錢替他贖身,想來此事另有內情?”
許莼頓了頓:“九哥,我猜,他應該不是賀蘭公子。我那日確是去賀蘭公子船上應約,遇到了他。因著慕他風姿上前攀談,被他拒了讓我從此以後不要再去風月之地。我大為羞愧,又兼著憐惜賀蘭的境遇,便想著替他解了樂籍,事後私下找了京兆府通氣。沒想到他卻將銀錢給兌換成給我娘的诰命,當時隻以為他從前朝中有故舊牽線做成此事。後來想起來,世家大宦,也不至於能有如此能耐請得中官幫忙。”
“再則,我那十萬兩銀子是真真送到京兆府尹去填虧空的,如何又變成了給工部修船的捐銀,再加上頒诰命的禮部,這一件事牽扯如此多的衙門關節,一般人如何能行得通,也不能細想。”
“後來因緣際會偶遇,陪他養傷,他讓我喚他九哥。看他舉止雍容,學識廣博,談吐清雅,性格高潔傲岸,於那玩樂之事全然不沾。周大夫和冬海替他針灸,他大大方方寬衣解帶,十分習慣受人服侍,顯然養尊處優,久居人上。”
“細細想起來,他從未說過他就是賀蘭,再那賀蘭年幼便被人逼迫淪落風塵,若是如此一塵不染的性情,怕活不到今日。想來,九哥應該是賀蘭公子的客人罷了,那日應該是有什麼事與賀蘭約見船上,是我錯認了。他大約也有什麼顧慮,不便向我透露真實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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