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拿了筆想寫些什麼,卻又放下了筆。問蘇槐:“一會兒是什麼安排?”
蘇槐忙道:“巡幸翰林院,謁先聖,賜宴翰林學士。之前禮部遞的折子,您圈了的。”
謝翊道:“吩咐備輦,換衣裳,先去翰林院吧。”
謝翊因著要行禮謁聖,換了杏黃圓領大衫冕服,寬袍大袖,上輦到了翰林院。掌院院士帶著翰林院學士們全都跪迎,謝翊隻命了起身,一眼看去人才蔚蔚,滿目清華,倒有些欣慰。又看到張文貞和範牧村都在,便吩咐掌院院士道:“三鼎甲隻來其二,倒不圓滿,前日賀知秋辦案頗能,宣他過來伴駕吧。”
一時便有人去宣賀知秋,謝翊先進去領著眾人拜謁了先師孔聖,又命筆墨伺候,御題了“經世致用”,“利濟天下”二額,仍用的飛白,枯筆絲連,筆力縱恣雄鬱。
諸翰林學士們稱頌不已,卻都心下明了,都說這位陛下,寡欲少私,節儉務實,隻用能臣幹吏,平日對經筵講學,也一貫不好那道學經理,看奏折亦不看文藻駢儷,隻看策論是否實用。
難怪如今翰林學士,文辭好的,大多都在做些修書修史之事,最多去禮部任一任。但有些實幹之才的,很快入六部撫四邊巡九州入內閣。
人人盡皆心思活動,待到賀知秋過來觐見時,謝翊溫聲命他做詩時,眾人又都揣摩著,都說這位狀元之前遭了厭棄御前被罰黜落大理寺,這才幾個月?又不知何等渠道入了今上的眼,一副簡在帝心的樣子了。
卻見人人作了詩來,謝翊便命粘到屏風上,帶著眾學士們一一賞讀過去,一一賜下詩集、茶葉、筆砚、錦箋、宮緞等物。又在眾學士陪同下,在翰林院內闲走了一走,路過棋室,忽然興起道:“到宴還有些時間,哪位學士擅棋,且來手談一局。”
眾人靜了靜,卻見範牧村應聲出列行禮:“臣願奉君侍棋。”
謝翊面容淡淡:“可,賜座。餘者可隨意手談或聯詩吧,待棋局後正可賜宴。”
他坐在榻上,範牧村上前,內侍已搬了一張腳凳過來,他半倚著坐下,請陛下先手。
謝翊持了黑子落下,範牧村卻不假思索跟了一子。他自幼伴駕,這般對弈其實時常有,甚至兩人對彼此棋路都相當熟悉。
一時黑白往來,竟來回了下了十數手,眾人都有些眼花繚亂。
階下翰林學士們也都各自圍著棋幾席地而坐,或對弈,或聯詩,或品茶。張文貞前早已展過身手,此刻卻隻拿了一杯茶與賀知秋站到廊下悄悄說話:“都說東野自幼進宮伴讀,這情誼果然誰能比得了。”微微露出一股酸意。
賀知秋隻看著御座之上皇帝神態矜持,高挺的眉骨下眼神深邃,眸光冷漠。帝每落子如風雷,威儀若此,而範牧村垂頭侍棋,雖也清雅如玉樹,但……想到昨日送葬看到那世家少年,一身素袍,雖性如稚子,偏又顧盼生輝,一段風流純出天然,這一比,高下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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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秋心裡微微一笑,要說簡在帝心,還得是赤子天成,丹心如故。他意味深長道:“東野品性韶潤,確有高韻,但若陛下青眼有加,早該擢拔任用了,何至於熬到今日從科舉進身呢。東野不容易啊。”
張文貞贊道:“見微兄果然卓識,陛下嶽峙淵渟,峻貌貴重,極擅御人的,看起來確實不喜藏鋒養晦,中庸抱樸之臣。我看邸報,陛下偏好用真率突出,意氣超拔之臣。譬如謝非羽。從前闲了家裡老人說起當年陛下鎮邊削藩舊事,都說今上不怕驕臣傲將,倒怕庸官惰吏,才幹襯不上野心,不好驅使。”
賀知秋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對張文貞有些刮目相看,欽佩道:“守之兄家學淵源,亦有一雙利眼。”
兩人低低在階下小聲議論,不覺上面棋局已過半,謝翊將手裡棋子握在掌心不下,淡道:“範卿已輸了,不必再下了。”
範牧村抬頭含笑:“陛下若肯給臣機會,未必不能困局翻生。”
謝翊將棋子放回棋盒,淡道:“棋局未終,已是朕賜的體面了。”他徐徐站了起來,往窗邊走去,看明窗外銀杏樹已結了銀綠色的小果,深綠葉片如蝴蝶翻飛。
一陣風從小院窗邊吹入,範牧村隻聞到了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他抬眼看著謝翊正憑窗而立,寬袍廣袖被微風吹得飄拂紛飛,人怔住了。
謝翊卻隻扶窗看了眼天色,吩咐:“賜宴吧。”
宴會時間並不長,皇上隻略進了進酒,酒過三巡便起身回宮了。
眾學士們散了宴跪送聖駕離開後,在原地議論幾句,便紛紛散開回去了。
唯有範牧村站在院中,久久不曾回神,神情有些悵惘,賀知秋和張文貞看他站著怔怔的,隻以為他侍棋時有被皇上叱責,便上前寬慰道:“東野,今日侍棋,君前可有得失?”
範牧村仿佛被喚醒一般,語聲輕悄:“沒什麼,得瞻對天顏,不逾咫尺,已極欣幸了。”
他回過神來看向賀知秋:“見微兄,恭喜你又得皇上青眼,簡在帝心啊。卻不知辦的什麼案,能讓皇上在眾人面前嘉許,不若說與我們聽,也長些見識。”
賀知秋拱手:“不敢不敢,東野說笑了,僕朝乾夕惕,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放松,辦的都是些小案子罷了,想來陛下是看你們二人在,圖個圓滿,這才隨口傳了我來,還當感激兩位兄臺才是。”
張文貞刮目相看:“見微兄這去大理寺幾日,越發接了地氣,這一套一套的官話,真叫人肅然起敬,偏偏又是這樣個百折不回,豁得出臉面經得起奚落的人,真叫我想說他俗都說不出口。”
一時連範牧村和賀知秋都忍不住笑了,三人又說了幾句闲話,這才散了。
範牧村這邊出來,卻是前去求見了謝翡,懇請一事相求:“這些日子在整理付印父親手稿,有不少疑問和缺失之處,您也是知道的,從前靜妃娘娘得父親親自教導指點。想託小王爺替在下請求陛下恩典,能去皇廟見靜妃娘娘一面,問一問,若能增補完全,如此也能將詩稿文稿補全,也算了了心事。”
謝翡有些為難,但看範牧村十分懇切,有些心軟,道:“我找機會問問陛下,陛下前些日子還在皇廟齋戒了十五日,興許會同意,但也不好說。”
範牧村頓了頓道:“我看今日陛下幸翰林院,意似鬱鬱,神思不屬。”
謝翡道:“陛下深沉,不敢揣摩,也就東野自幼伴駕,才能於細微處察此了。”
範牧村苦笑了一聲:“昔日伴君對弈投壺,騎射遊湖,賞畫聯詩,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求一局棋終尚不可得,人生際遇不過如是。”
謝翡寬慰他:“你也是被家裡連累,如今看陛下唯才是舉,你如此才華,定終能得重用。”
範牧村拱手道:“有勞非羽兄從中斡旋,昔日陛下待先父,十分倚重優渥,家中尚有陛下親書賜予的‘爾惟鹽梅’橫幅,若是先父詩文能整理出來,到時必呈陛下御覽。”
謝翡嘆道:“文定公人品端正,學問博洽,可惜天不假年!隻是我看許思遠那邊碰上喪事,你這印書的事,或恐要耽擱了。”
範牧村道:“齊衰期也不過一年,再則印書也不是他主持,應當不妨事,我看印書坊出來與我交接的管事,極精明能幹。”
謝翡搖頭,低聲道:“你有所不知,當夜蘇槐帶人直入靖國公府,次日靖國公府便發喪了,這京城太小了。”
範牧村面色微變:“此事可當真?可知所為何事?”
謝翡道:“如何不真,隻卻不知是什麼事,也不敢追根究底。隻看禮部仍然主祭,想來也尚未有什麼事。靖國公府太夫人這胸痺,十分蹊蹺。你看那日去吊喪之日,許菰那面色,再想想當日恩榮宴上,他奉旨過繼長房。如今長房嫡母白氏稱病不出,長房嫡女嫁入韓家的,也聽說一病不起。白、韓兩家全都諱莫如深,本是姻親,卻似都與許家隔閡生疏了。細思想來,這一年來,靖國公府上事也太多了些,因此我猜許思遠那邊未必有心情照管你這刻書的事。”
範牧村沉默了,知道謝翡其實這是反過來向他探聽,拱手道:“此事我倒不知,這等等我書稿都校好後,再見見思遠兄,看他意思,再作打算。隻靜妃娘娘那裡,還請非羽兄多多致上。”
謝翡拱手道:“不必客氣。”
謝翡倒是十分忠於所託,第二日便進了宮稟報謝翊,謝翊道:“文定公的詩文手稿麼?是當印的,印好了給朕一套罷。不是馬上十五了嗎?你去探望太後時,把範牧村帶上,讓他自去見靜妃好了。”
謝翡笑道:“必是要呈陛下御覽的。”
不過小事一樁,謝翊揮了揮手,謝翡繼續稟道:“此前靖國公監造齋宮,如今他丁憂了,這齋宮這邊卻又暫停了,宗室司那邊說陛下讓我暫時接手,我那日去看了下,之前靖國公十分精心,倒也修了十之八九了,是否就此收尾了?”
謝翊隨口道:“便如此吧,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卿看著辦吧。”
謝翡心中納悶,當日據說是皇上親自交代要修建的,如今自己接了手,又說不重要了?
既無別事要奏,他便告退出來,果然命人去通知了範牧村做好準備。
範牧村接了消息,自備好了手稿並誊抄過的兩匣,到了那日果然隨著謝翡一並去了皇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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