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卻怔怔想著:九哥送這許多人到閩州,是想要讓我留在閩州嗎?
他還讓賀知秋暗示我,還要多學些時候再入朝,是覺得我學識才幹還不足以入朝嗎?
九哥……他知道我猜到他身份了吧?
第85章 痴兒
沈夢楨帶著一隻絕大樓船來的, 樓船上請了一班樂班和歌姬,一路笙簫箏瑤,絲弦鼓樂, 香氣彌漫, 喧囂著泛江而下。
春日清朗的風中, 樓船珠簾紗幔後歌姬曼聲吟唱,琵琶聲裡錦繡詩句沿河飄灑, 國子監的先生們就這麼一路招搖地寫著詩唱著曲,南下閩州,沿路文人名士皆去拜謁歡宴, 一時天下皆知, 朝廷興辦海事學堂, 正招賢募傑。
到了閩州那日連港口都轟動了, 許多當地人都圍著去看,那京城來的歌女們緩鬢傾髻,桃花滿面, 身披輕紈,批帛曳地,手持團扇, 猶如九天仙子下凡。名士們則峨冠鶴氅,如玉山累累, 似群鵠雲集。
京城來的雅士們,閩州本地的文人雅士簇擁而至, 一連詩酒數日, 社集雅會不絕, 而江南這邊應張文貞邀請的名士也來了一些, 他們之前是頗有些不屑的, 但下來後看到北邊名士的南下,又有些慶幸自己此番來對了。
無論如何文人之間雖然相輕,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抬轎,這一年閩州的春日,花團錦簇,詩人騷客蜂擁而來在大街小巷,酒肆茶樓歡飲達旦,歌詠著這裡的江村夕陽,海邊漁舟,落日返照,風流匯聚,寫出了萬千詩篇。
閩州海事學堂聲名鵲起,當今天子興海事,平海疆的四海之志在文人詩句中四處傳揚,天下有識之士都開始聞風而動,有會一技之長的算學老儒,有擅堪輿天象的隱士,有前朝退隱的將門之後,有擅醫術的醫師,紛紛向閩州湧來。
春鳥千啭百啼,花開似錦,沈夢楨將許莼帶在身邊,作為自己弟子,在私宴裡低調的認識拜望著這次來的大儒名士。
張文貞的幼妹也低調乘著樓船而至,去天後宮祭拜時,盛長洲與她偶遇在春日柔風中。女子明目皓齒,肌膚勝雪,颀然有林下之風,男子則長身而立,眉宇英挺,謙謙君子。
兩人一見傾心,聯袂遊春數日後,來自江南的女子眉目彎彎,笑容清美,將腰間象牙香球雕解下贈予盛長洲,內裡有著玲瓏剔透的紅豆,球上細雕著閨名“芃”。
張家盛家兩家一拍即合,便徐徐開始行六禮。靖國公府盛夫人知道這好消息,亦大喜,親自挑了許多珍貴物事從京裡運送回來,以為聘禮。
一切繽紛絢爛似若夢中,盛家也好,他也好,都十全十美得不像是真的,仿佛沒有遺憾。
但他寫了無數的信回京裡,無論是信還是送的東西,都如石沉大海。終於有一天青錢回了口信:“燈草巷裡的人家搬走了,扣門許久無人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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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送不出去了。
許莼一顆心沉了下去,但他仍然命青錢去武英侯府上找方子興大人。青錢回來道:“見不到方子興大人,武英侯到了閩州,府上隻有公主在家安胎,聽說方子興大人為了避嫌已住入了宮中。公主這邊退了禮物和帖,說不敢替小叔做主,但宮裡我們哪裡有辦法遞信呢。”
許莼終於明白,九哥這是要斷嗎?
這麼快便要和他相忘於江湖嗎?
他輾轉反復想起當日自己年輕不懂事,輕易說出“我也不問九哥真實名姓,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麼時候希望我離開,我便離開”的言語。
如今他恨不得回到過去給少年輕言別離的自己扇兩個耳光。
如今九哥這是讓自己體面離開,還給自己送了良師益友、送了榮耀體面,自己真的能輕松相忘於江湖嗎?
這日又是詩酒縱情一日。橙黃色暮光傾斜照在廳堂中,許莼坐在席邊,看沈夢楨拿著一卷書斜斜靠在貴妃榻邊,面上仍然帶著些酒後的微醺,有一句沒一句給他講詩文:“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許莼忽然問他:“先生覺得在京裡好,還是來閩州好?”
沈夢楨笑道:“從前讀書人們都說,做京官如居危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如今能奉詔出京,奉旨招搖風流,自然是快哉也。廟堂和江湖,相輔相成,在江湖之時,亦為分廟堂之憂。”
許莼正襟危坐,問道:“先生覺得我如今當如何做才能入朝分廟堂之憂呢?”
沈夢楨斂了笑容,看他道:“你不要急。在海事學堂這裡好好沉下心來學上幾年,厚積薄發。有武英侯在這裡帶兵訓兵,又有布政使雷鳴和夏紈協助,如此鋪墊積累,不下數年,這裡海軍必大成,屆時自然是要出戰。”
“清海疆,蕩夷寇,徵南洋,復失地,都是可垂青史的功勞,你本就是功勳大臣子弟,有了海上軍功,又有經營之才,到時憑軍功世職入朝,應可直入六部,公侯之位亦唾手可得。”
原來這就是九哥為自己鋪的通天錦繡大道。許莼眉目平靜:“我若是現在就想入朝呢?應走何路?”
沈夢楨詫異:“朝廷多少人盯著這裡垂涎不得入,我聽說如今各地地方官也都揣測上意,踴躍為之。現聽說已有江南水師學堂、津州水師學堂、威海水師學堂都在興建籌辦,這是一股東風。你外祖父這邊根基又已打好,何必反而要撿那更難走的路呢?”
許莼抬眼去看沈夢楨:“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清白人會算糊塗帳。先生就當我犯糊塗了吧。”
沈夢楨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擅經營之才,若是要棄了這邊,也可從監生入朝,每年春闱後,國子監有大考,你可入考,若能考過,便會授官,我可居中轉圜,替你謀去戶部,但品級可就低了,興許要蹉跎許多年,行的可能也是那些案頭瑣事,十分枯燥,可能多年也不得寸功,庸庸碌碌,卻又戰戰兢兢,京裡人事之復雜,與地方迥異。”
“你可想好了?這裡有武英侯、雷鳴、夏紈三座大山罩著你,又有盛家全力襄助,龍從風行,直上九天,回去路可好走許多,你還如此年輕,何必急著回京城那地,一不小心便被磋磨了,官場羈絆,一言難盡其中辛酸啊。”
許莼問沈夢楨:“我聞說武英侯,十多歲便領兵出戰,雷大人則親自領兵在閩州剿匪,便是夏紈太監,自幼獲罪入宮,卻也曾做過數年的隨軍監軍,調度糧草,領過兵,打過仗。”
沈夢楨微抬眉毛:“你倒是清楚。”
許莼道:“先生,疾風知勁草,便是先生您出身世族,才學驚人,也在翰林院、禮部磨礪輾轉多年。”
沈夢楨道:“要不是李梅崖那老夫子,老子現還在翰林院好好混著日子。”
許莼道:“但先生其實也感激李大人吧。雖則路不同,他確實是可惜先生一身才華浪費在聲色酒樂中吧。順情遂志,不圖將來,不追既往,這樣的日子,看似風雅之極,卻又於國於民毫無作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總得帶來些什麼吧。”
沈夢楨將折扇款款展開:“思遠是想自己歷一番砥礪鍛煉,寧願投身於宦海浮沉,世俗名利中?哪怕可能會同流合汙,變得面目可憎?”
許莼一怔,看向沈夢楨,沈夢楨道:“明明可以少年將軍意氣風發,龍吟虎嘯叱咤海疆,手握兵柄,忠節彪炳,一路扶搖獲萬世之功,你偏要去趟入汙水中,奔走世俗名利如牛馬,屆時一身庸俗,滿手髒腥,甚至有可能一身汙名,沒了當初面貌,恐怕你會後悔。”
“你若憂讒畏譏,小心翼翼,極有可能殚精竭慮瞻前顧後,一事無成,你若張揚任事,願為君父分謗,要知道京裡那可是一人辦事、十人掣肘,動輒得咎,最後落得君父猜疑,謗滿天下。多的是胸懷濟世之志,一生襟懷不開,舉世罵名以奸佞汙名蓋棺的人。”
“凌霄閣上留名,賢良祠內畫影,談何容易。”沈夢楨眉眼間盡是唏噓嘆息,不知想起了什麼。
許莼忽然想起曾與九哥闲談說話,屆時面目可憎,汲汲營營,九哥還會心悅於這樣蠅營狗苟的我嗎?當時是魚水之後,輕言故人心易變,如今一語成谶。
九哥如今給我鋪的光明大道,是縱橫江海間,叱咤風雲裡,師友兄弟在側,豪情恣意,立不世之功,傳千古美名的路。但這之後,我興許多少年都要留在這裡,鎮守海疆,隻能給他寫奏折,他若不要我進京,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那我現在……我現在是要自甘墮落,想做他一直討厭的幸臣,去以色侍君,去日夜伴君,不離左右。
我要放棄嗎?想要譽滿天下還是謗滿天下?九哥喜歡少年意氣,喜歡我一點丹心不改,他覺得我是璞玉可以雕琢,自然是想我至始至終剔透如白玉,成器成材,可不喜歡佞幸之人。我若一番砥礪,最後卻成了歪曲烏黑滿身刺的荊棘,九哥還喜歡我嗎?
沈夢楨看著他,意味深長:“你好好想好。”
許莼抬眼看他,窗外黃昏斜照入廳堂,花香浮動,許莼目光從迷茫變成堅定:“先生適才說蜉蝣於天地,不過滄海一粟,既為蜉蝣朝生暮死,則逝者如斯夫,吾不舍晝夜,豈可浪費時日在這裡?”
他深深下拜:“請先生助我入朝。”
九哥是鋒利刀刃上的一點蜜,他願踏過刀山火海,去舔那一點甘甜,想那麼多做什麼,他隻想要現在就見到九哥。
沈夢楨深深凝視他,久久不語,以手執扇擊他頭頂:“痴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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