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蘇槐卻已捧了卷子折子過來:“世子試卷有,說是考了第七名,名次還不錯。禮部這邊建議入戶部主事,正五品,吏部這邊隻草擬了折子,還沒有上報內閣。”
謝翊先拿了試卷看了一回,看那字字圓熟穩重的臺閣體,全與從前寫信給他那輕松瀟灑不同,而行文引經據典,策論字字扎實,看得出下了許多功夫,就連他之前最弱的經義卷,也都全答滿了,考官給了上上。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功夫在這上頭。
這監生的經廷試試題考前是呈給他看過的,他還親自擬了幾道題,其中就有市舶司開源的策問。許莼將一張紙都用蠅頭小楷答滿了,顯然十分有心得,一條條寫得極穩妥,章章句句不離利國利民,甚至還有頌聖句——儼然已有能臣氣象。
他放了試卷,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狠心道:“既然急著要入朝,那就讓他去市舶司吧,人盡其才,既然不想在閩州呆著,那就換個地方。”
方子興道:“那去粵東市舶司吧,有我阿爹照拂著,定能讓他順順利利的。”他還沒說完,便看到蘇槐瞪了他一眼,方子興大奇,市舶司也就幾個地方,不在閩州,那自然是粵東最便利了。
謝翊卻沉默不語,隻放了吏部的折子不說話,卻又咳嗽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出了一身汗,隻覺得十分疲憊,命他們都退下。
等方子興出來,蘇槐才埋怨他:“皇上想什麼,你別隻一心順著他!粵東那麼遠!許世子好容易回京了,你一竿子又把他支出去那麼遠做什麼!”
方子興不解:“皇上自己說要讓他去市舶司的,我們粵東市舶司日入鬥金,不知道多少人搶呢!是個大肥缺!”
蘇槐嗔他:“沒法和你這直腸子說,皇上啊,心裡是舍不得了!這病啊,多半從這上頭起的,咱們得想想辦法。”
方子興茫然,蘇槐撇下他,出來後順手去找招了趙四德來:“你去國舅府上去一次,和範牧村大人說,說上次他送我的膏藥很是有用,和他再討兩貼,最近天氣古怪,膝蓋疼得厲害。”
趙四德連忙應了,蘇槐又低聲道:“範大人若是問寒溫,你就說今日聽範大人說靖國公世子過了經廷試,看了卷子覺得他在那市舶司策問上答得極好,正想給他安排外放去市舶司呢。”
趙四德吃了一驚,看著蘇槐,這可是通消息交外官!師父從來不這麼做啊!蘇槐揮手:“就這一句要緊的話,趕緊去。”
趙四德應了便離了去。
到了晚間宮門要落鑰了,方子興那邊卻接了個消息,靖國公世子不知為何到了宮門口跪著求見皇上,問是否按規矩驅趕。
方子興想了想,沒說話,直接進去和謝翊說了。
謝翊剛剛讓御醫針灸過,面上尚且帶了些潮紅,閉了閉眼睛,看了眼蘇槐,蘇槐輕聲咳嗽了聲:“看這天色,好像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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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這宮門口走進來稟報,一來一回,恐怕也跪了大半個時辰了……”
謝翊:“……”
他有些無奈道:“蘇槐派了轎子去,把世子接了,好生勸了送回靖國公府去,若是勸不回去,你和方子興就去門口和他一起跪著吧。”
蘇槐:“……”皇上這心可真狠啊!
方子興睜大眼睛:“皇上!你有什麼話直接和許世子說明白啊!死也讓人死個明白啊!你說明白了,他死心了,也不必入朝當官了啊,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多自在。人家辛苦考一次試,考了第七名呢,多不容易,皇上面都不見一次,太狠心了。”
謝翊:“……”
他低聲道:“你們懂什麼,見了就是朕萬劫不復了。”
方子興和蘇槐都沉默了,蘇槐躬身道:“老奴去勸世子回去。”
卻聽到外邊霹靂一聲響,六月天孩子天,竟真的下起雨來。
謝翊面色微微變了,想說話卻又先劇烈咳了起來,這次卻是咳得面上通紅,一頭的汗,蘇槐急了:“皇上您別急,我讓人去拿了傘過去,立刻勸走世子。”
謝翊好容易停歇了下來,低聲道:“罷了,傳他進來吧,給他換衣裳,喝點姜湯。朕……見他一面。”就當是朕自作自受,合該受的劫數吧。
第87章 僭越
方子興得了吩咐出外去接許莼去了。
謝翊起身命蘇槐拿了外袍來, 想了下又道:“去拿一顆麻黃平喘丸來。”他看了眼天色:“把燈撤兩座。”
他起身穿了外袍,去鏡子前照了照,看到面上潮熱未退, 雙頰猶帶著些紅色, 但這也看著臉色沒那麼難看, 起身才走了幾步,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是青羽緞常服, 卻也繡著銀團龍,想了下還是道:“換身外袍,拿那件米色葛紗袍來。”
服侍著的五福連忙依言去拿了來, 換下了那團龍常服, 謝翊又看了眼鏡子, 和從前見許莼時的差別不大, 又看六順送了藥過來給他用茶水服下,藥效上來極快,感覺到呼吸通暢了些, 不至於一會兒咳嗽丟醜,這才坐了下來。
卻有些心神不寧,看了眼外邊天氣, 雖說淅瀝瀝下了些雨並不十分猛烈,但也不知道方子興騎馬出去應該也還算快, 他如今住在宮裡,拿衣服給許莼換了也便宜。
馬蹄聲隱隱傳來, 謝翊微微抬了眼, 心中忽然又有些暗悔, 還當換了龍袍, 然而這時候換又已是來不及了, 正心中躊躇,卻看到珠簾清脆響聲,他抬眼看去,不及細想,已與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對上。
他一怔,心中一片空茫,原本想好的那些大篇的君臣道理全都消失不見,心中卻隻想著,怎的瘦成這樣?
然而許莼卻已撲了上來,什麼君前應對早就拋在後腦,他看到熟悉卻又消瘦許多的九哥,已直接撲了上去抱住了謝翊:“九哥!”
他竟也不知說什麼,隻知道嚎啕大哭,仿佛逃家的孩子回家時卻不得其門而入,甚至連家都找不到了,隻知道撲了上去。
謝翊:“……”
這倒教他說什麼才好。
對方熱淚滔滔不絕,臉埋在他肩側,淚水立刻便打湿了他肩頭。夏日衣裳薄,他還換了件薄葛的,越發湿意明顯,他抱著許莼,抬眼看蘇槐和方子興已帶著人走了個幹淨。
他嘆息著從一旁拿了帕子去給許莼臉上:“別哭了,哭什麼……好好說話。”又摸了下他衣裳,幸而他還知道是面聖,穿著齊整的大紅麒麟世子服,外邊雖湿了點,裡頭還好,脫了外袍便好。
許莼接過帕子,卻也不肯從他懷裡退出,隻順勢單膝跪了下去,抬了臉看他,語聲哽咽:“九哥不肯見我。”
謝翊:“……是你先去了南洋。”
謝翊一句話出口又覺得這話有些怨了,不大磊落,便又道:“朕想著你既知道朕的身份了,難免疑懼。此事本也是朕不對,始亂終棄,有違君子之道。若是再糾纏下去,你畏懼天恩,又或者一時年少,耽於情愛,屈從於朕。將來……將來招致非議,又怨怪朕,不若趁著此刻分剝明白了。”
他伸手去握住許莼手臂:“起來,地上涼,你先去把湿的外袍脫了,喝點姜湯。”
許莼眼睛通紅,滿臉倔強聲討著:“九哥心太狠,九哥先瞞著身份,我怎敢揭穿?孝期不便見面,九哥又操勞國事,我便想著要出海去看看,九哥要開海路,我趁這個空檔先去探探,將來也能為九哥分擔點。明明都有給九哥寫信,九哥怎可以誤會我。”
謝翊:“……”他滿腹愁腸,不知如何應對這少年節節進逼,幹脆利落認了錯:“是九哥不對。”
許莼並沒罷休:“九哥不收信,又給我派侍衛,又給我表哥官兒當,又給我派了師友過來,想著把那千秋功勞送給我,便是天恩浩蕩了,可是我與九哥在一起,是為了這些嗎?”
他一想又覺得九哥給了自己這般,自己還不識好歹,似乎太過不識抬舉,但此刻他胸口潮湧氣衝,仍然委屈無限,又不知如何說清楚,自己入朝是為了幫九哥,但九哥真給自己派了差使,自己竟仿佛不識好人心。
他口拙說不出為何如此生氣,又為何原本沒見到九哥之時尚且還想著君恩隆重,自己當如何分辨,但一見了九哥所有委屈都衝了上來,他隻哭得哽咽難當,竟說不出一點道理來,都說皇帝御下果然恩威並施,什麼道理他都佔盡了,他連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委屈在哪裡!
謝翊長長嘆息一聲:“朕若繼續誤導你,更是誤了你……”他忽然一頓,隻看到那少年抬眼看他,一雙被眼淚洗得晶亮的貓兒眼虎視眈眈,顯然很不高興聽到這大道理。
果然許莼欺身而上,直接大逆不道吻上了謝翊的唇。那刃鋒舐蜜的刺激感,讓他的心瘋狂跳躍著,他握上了謝翊的肩膀,心中想著過了今朝,自己說不準再也見不到九哥,他殺了自己也罷,流放了自己也罷,他絕不後悔!他狠狠吻著謝翊,眼裡尚且還流著淚。
謝翊被他一撲吃了一驚,卻隻能伸手扶著他的腰,微微張了嘴以免少年這亂咬一氣留下幌子見了臣子不好看。雖然被嚇了一跳,但之前情熱之時,少年就往往出乎意料,此刻他竟不覺得如何意外,隻心中嘆息一聲……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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