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拿了過來看了眼道:“桂州土司從前就不太服管。蘇仲元忽然請辭,必定是遇到了難處,又不敢說,隻怕說了朝廷就更不讓他告病還鄉了。你讓他們翻找一下最近半年桂州的奏折出來看看,應該有端倪——這普通的奏折,兵部既然呈上來,自然也可能是有疑慮,其實若是雷鳴在你問一句也成。”
許莼道:“今日我去得遲,各部尚書都回本部衙門去了。”他有些嗔怪看了眼謝翊:“都讓您起床的時候叫我一聲的。”
謝翊笑:“看你睡得好,也沒什麼大事,你在外任累得厲害,回來該養養的。”他看旁邊蘇槐道:“命人去找一下吧。”
蘇槐連忙應了,出去遣了幾個司禮監的小太監去找,不多時果然送了幾本奏本過來。
許莼也不再去打擾謝翊,自己拿了那幾本奏本反反復復看起來。
謝翊看他認真,微微一笑,心道武英公能挑出個這麼個折子來給他,倒也算是用心良苦,等他這麼看折子看上一個月,這九州政務軍務也都在他胸中了,如此今後做出的決策,才會從統籌全局。
不過方子靜這見一葉而知深秋,窺一斑而知全豹是高明,卻到底太過瑣碎了,這般什麼都再三思慮,反復思考,就太過靡費心神了,為將為帥可以,為君的話,就嫌太勞心了。
好在許莼心思簡單,倒不至於會這樣反復揣測猜測,徒耗心神。
他正想著,卻看到蘇槐走出去,過了一會兒進來悄聲稟報:“芝蘭宮那邊來報,說是順安公哭鬧不休,不知何原因。”
謝翊問:“先去請御醫看看。”
蘇槐道:“已傳了值班太醫了,隻是來報皇上一聲。”
許莼關心看過來,問謝翊:“皇上要去看看嗎?”
謝翊道:“好。”心中卻想到:武英公辦事仔細,不若讓和順公主和武英公撫養謝骞,倒是妥當,且又有武英公世子為玩伴,周全得很。
第225章 君子
更深露重, 層層宮門悄然洞開,重重禁衛內侍簇擁著帝輦一路穿行回到歲羽殿前。
謝翊從龍輦上下來,疾步從外走入歲羽殿內, 袍袖帶風, 面容肅冷, 身後幾個內侍全都屏息緊緊跟著,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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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仍然燈火通明, 幽香細細,許莼仍然伏案手裡拿著折子一手執著筆,聽到簾動抬頭, 滿臉喜色雙目晶亮。
他站起來滿臉笑容迎上來:“九哥!我想到了!桂州恐怕要亂!土司府有變!”
謝翊:“……怎麼說?”蘇槐快步過去指揮著內侍倒茶, 謝翊則往自己的位子行去, 許莼跟著他, 一邊指了指案上的幾份奏折:“桂州土司俸東星,三個月前曾上奏朝廷,以其久病無嗣請立繼承者, 但他的奏請很特別,他沒有要求過繼他的侄子為嗣子,而是請求封其大妃瓦氏為女土司。”
謝翊走到龍椅上坐下來, 接過一旁的熱茶,也沒喝, 隻和許莼說話:“嗯,朕有印象, 禮部暫時擱置了, 有顧慮, 不過聽聞, 俸東星臥病多年, 確實桂州土司府政務聽說都是這位年輕大妃負責的,這位大妃今年三十五歲,無子女。俸氏侄子們自然是反對的。”
“禮部這邊也怕貿然同意,隻怕立刻生亂,且也不知這奏表是否真為俸東星的真實意思還是已被大妃挾制,因此也派了使臣去看了。”
許莼目光炯炯:“然後使臣回來上奏朝廷,道滕氏雖確有輔佐政事,但也是土司府官員及各侄子配合的緣故,俸氏為大族,旁系子弟優秀者甚多,為免當地生亂,宜另擇嗣子承繼土司位為妥。”
謝翊喝了口熱茶,點了點頭:“是。”
許莼看著他:“內閣擬了復旨,但九哥留中了,未批。”
謝翊將茶杯放到案上,面上原本冷淡神色變溫和了,唇角忍不住微微翹著:“是。”
許莼看著他雙眸帶著得意:“西南土司,前朝多有妻妾繼承土司之先例,朝廷封的女土司不少。”
謝翊道:“是,僅洪武朝,就有蜀州芒部土司亡故,其妻承襲司位,烏蒙土司、妻子都病故,朝廷命令其妾承襲土司位。另外,萬歷崇禎朝還有鼎鼎大名的秦良玉。”
許莼道:“但禮部認為此為‘借職’,子嗣不滿十五歲不得承襲土司,先嫡後庶、先親後疏,因此朝廷先指定其母為土司,是為了確保藩地穩定。”
謝翊道:“嗯,禮部要維持禮法,維護三綱五常,自然要扯個大旗。”
許莼看謝翊神色知道他其實是高興他能想到這裡,興致勃勃繼續分析:“但實際情況是西南地區山多部族多,土司府原本聯姻就都是當地大族之間的聯姻,這些大妃身後,有兵力!朝廷若是不命她們承繼土司,立刻亂就起了!就如秦良玉本人甚至是個極出色的女將軍。”
謝翊看著他笑:“對了,元鱗果然聰明。”
許莼拿起了那使臣的奏折:“這位使臣,對瓦氏身後的勢力含糊其辭,恐怕是收了了俸氏那些侄子們的好處,偏向俸氏。但身在軍中的蘇仲元卻十分清楚,瓦氏手中必定有兵,且實力不差,朝廷遲遲不發諭令,那邊的局勢如今定然是一觸即發,立刻便要打仗了!因此他怕了,連忙上書要告病請辭!”
謝翊心懷大暢,看著許莼含笑:“想來定是如此。”
許莼看著謝翊也笑:“九哥您拖著不下旨,不讓他們挑嗣子,不也是看出來了嗎?為什麼拖著?”
謝翊含笑:“這不是武英公給你的題麼?你怎麼倒來問朕呢。”
許莼卻已纏上來雙手摟著謝翊手臂:“九哥告訴我罷!您自然不是要做那什麼無為之君,恐怕是覺得插手不合適吧?但兵部這邊和武英公大概都看出來什麼情況了,所以這是在催您做決定,您不偷偷告訴我您打算怎麼做,我這題怎麼答?”
謝翊笑了:“那不成了作弊?不合適,方子靜是讓你思想,你自己想想罷。”
許莼卻整個人已都貼在了謝翊身上,夏日衣裳薄,他熱騰騰身軀貼著謝翊隻黏著不放:“九哥也是我老師,九哥不教我誰教我呢,明日子靜哥笑話我多不好。九哥給我點提示。”
謝翊被他蹭得身也熱了,卻也舍不得推開他,隻好往龍椅一側挪了挪,許莼果然立刻便挨著坐了下來靠著他笑,謝翊道:“你這已破題破了七八分了,這還有什麼想不到的。我隻問你,這瓦氏究竟品行如何,我們也不知,俸氏是否真的子弟果真有優秀的,我們也未可知。朝廷貿然介入,若是選了個殘暴昏庸的,恐怕反而會激起當地民眾反感,要知道那裡山多匪多,不靠土司自治,朝廷兩面不是人。”
許莼道:“對。”
謝翊道:“因此,土司的最佳人選,就是最能夠鎮壓得住場面的人來做這個土司,無論男女。”
“如今一切都在平靜的海面之下暗流洶湧,到底是龍是蛇,還未可知。究竟實力如何、手段如何、品行如何,待百姓如何,那時候才看得出來。”
許莼道:“對,所以九哥這其實是給瓦氏機會?若是朝廷真的復旨從俸氏侄子中擇選嗣子,這瓦夫人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必定會作亂,朝廷就不得不出兵平亂討逆了。”
“而朝廷如果下旨立瓦氏,俸氏也要造反,不管朝廷下不下旨,那邊必定都要亂。但如果朝廷下旨了,民眾會認為是朝廷的旨意造成的大亂。”
謝翊將那奏折往上放了道:“是,朝廷不復旨,等他們自己決出勝負,是龍還是魚,他們得自己去搶。”
許莼道:“九哥怎麼不和臣子們說呢?”
謝翊失笑:“帝王做事,怎還要和臣子解釋?”
許莼詫異:“那武英公他們的意思,其實是希望朝廷早做決定,早日介入,以免生亂吧?兵部把這麼個告病請辭的小折子遞到御前,其實就是含蓄提醒陛下了。”
謝翊道:“三綱五常,是皇朝根本,朕不能明面上反對綱常倫理。因此禮部哪怕要立女土司,也要拉一層‘借職’的遮羞布。”
“中央與地方,同樣有著各種制衡,名義上中央要管地方,但實際上大量事務需要地方自決。在這種時候,無為便是有為。”
“土司自治,隻要最後的勝者願意效忠朝廷,願意繼續向朝廷納貢臣服,聽朝廷號令,那朝廷就封誰。因此這種內亂,各方部族勢力往往也都會對外號稱繼續效忠朝廷,以免立刻就要被朝廷討伐。他們會不斷向朝廷表忠,上貢,全力支持朝廷。”
謝翊看向許莼:“鷸蚌相爭,朝廷其實這個時候做的就是坐收漁利的事,但這些事隻能做,不能說。”
許莼看著謝翊,謝翊微微一笑:“這是帝王之道。中央和州縣藩屬的平衡,權臣之間的平衡,文武臣子的平衡,純臣和能臣之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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