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夏季的太陽是火辣辣的曬,連帶走水也較之其他幾個月更為頻繁,相比之下,城郊綠樹成群,河流匯聚,勉強要多一絲陰涼。
宛遙從馬車下來,婢女早已在旁撐好傘,她一仰頭,正看見聖母廟金燦燦的幾個大字輝映日光。
這座廟是為了祭奠敬德皇後,也就是當今陛下的生母而修建的。
宛夫人喜歡帶她來這裡祭拜敬香,因為她們家也算是和敬德皇後有幾分淵源,這是宛夫人一直津津樂道的事情。
“茹太後人生得美,心地也善良,又是杏林世家出身。
“那會兒南方鬧瘟疫,還是她著手想出來的方子,救西南數萬百姓於水火。哪像現在這些大臣,對著疫病束手無策。”
宛遙的手被她拉著,一路絮叨走進廟內。
“宣宗皇帝是最寵愛茹太後的,光行宮都建了好幾座。”
宛夫人跨過門檻,“你姥姥同太後是情同姐妹,結義金蘭的交情,比甄家自家姐妹的關系都還要親。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顧長大的,什麼補品、補藥,都是太後親手提筆寫的方子呢。”
大殿中有尊白石雕像,纖塵不染,鮮潔如雪,像中的聖母眉目清婉,溫柔端莊,聘聘婷婷地站在那裡,神情好似悲憫地望著芸芸眾生。
四周是來往祈福的百姓,宛遙在蒲團上跪了,也接過主持遞來的香,低頭拜了三拜。
因為是聖母廟,寺內上下皆由尼姑和沙彌尼打理。宛夫人同此處的主持是老相識,攀談起來能說個沒完沒了,眼見時候又晚了,兩廂一合計,便決定在廟裡住上一宿。
老主持貌似是曾經服侍過聖母太後的宮女,如今已年過半百,她為人甚是和善,對宛遙尤其有好感,三人在禪房敘舊時,總忍不住拿目光去瞧她,悵然感慨說:
“表小姐長大了,真是愈發出落得水靈剔透……今年是十四了麼?”
宛夫人馬上解釋:“十五。”又嘆氣,“這丫頭拘不住,天天愛往外跑,跟人家學了半吊子的醫,就惦記著想去治病當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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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醫啊……”老主持默了半晌,反而很欣慰地頷首,“娘娘在這歲數的時候,也是呢。”
“可惜娘娘去得早,倘若看見表小姐,想必會非常喜歡。”
繼而又去拉宛遙的手,細細叮囑,“近來南邊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時也要多加注意,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見了,得立即燻艾防疫……這種病不易治好,切莫勉強自己。”
她順從地點頭,“嗯,我知道了。”
宛夫人在旁聽著,默不做聲。片刻後才拿別的話岔開。
茹太後杏林聖手,老主持算是為數不多支持宛遙承其衣缽的人,二對一實在沒優勢,宛夫人隻能另闢蹊徑。
照例是聽了一大堆的陳年往事,再追憶一下當年“鳳口裡兵變”的苦,思一下而今得來不易的甜,兩位忘年老姐妹相對抹眼淚。
宛遙著實坐不住了,找了個理由偷偷遁走。
夜裡,沒有香客的聖母廟格外靜謐安適。曲徑通幽,樹影無聲搖曳,走在長廊上深吸一口氣,五髒六腑都是紅塵之外的禪意。
宛遙掖手垂頭,款步出了禪院,遙遙望見婢女等在不遠的燭火下,她開口正要招呼,冷不防從背後探出一隻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口鼻。
這意外來得太過突然,有半刻宛遙的腦子都是空的。
對方動作很強硬目的又特別明確,拖著她直往僻靜無人的地方走,那是舊柴房的後門,離禪院幾乎是千裡之外。
後背抵著堅實寬闊的胸膛,盛夏裡熱氣滾燙——分明是個男子!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辰,這種場合。
宛遙脖頸上的汗毛當即豎起大半,內心恐懼得直跳,她掙扎著想掰開來者的手,拍了兩下毫無動靜,仿佛鐵箍一樣焊死在耳邊。
情急之中,束手無策,她本能的張口往對方的手背上咬下去——
宛遙的牙不尖,力道可能也比不上桑葉那一口,但威力依然是有的,她發覺身後的人有短暫的停頓,旋即是更加暴力地把她拉到了門後。
猛地一下摁在牆上。
“你——!”
他收手的時候騰出了半個字的時機,宛遙剛喊出聲,尾音就瞬間被其掌心掩蓋。
面前的人通身是漆黑的夜行衣,容貌被黑巾蒙住,隻一雙眸子露在外面,此時正灼灼地盯著她。
“唔唔唔……”
“噓。”那人食指隔著面巾覆在唇上,低聲提醒,環顧左右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驀地摘下來。
宛遙原本驚恐的眼瞬時化作了驚異,她幾下拿開對方的手。
“項桓?”
“你,穿成這樣……”她不可思議地打量過去,感到難以相信,“來這兒作甚麼?這可是聖母廟。”半個尼姑庵啊!
項桓正在檢查手背的傷,聞言瞥了她一眼又移開,語氣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鬱悶,“你當我想?”
“我不這麼做,你肯見我麼。”
宛遙聽完有些茫然地微怔,半晌才意識到,他可能去醫館找過自己,但這些時日因為禁足和心情的緣故,她連門都未曾出過……
嘴邊的話忽然有些欲說還休,隻好訕訕地咬唇,側過臉盯著鞋尖看。
項桓知道她從小就安靜,許多時候不那麼愛說話,也就不明白眼下的不吭聲是個什麼反應,他眸中帶了幾分無措,張口便問:“你還生我氣呢?”
這一個月的時間反省下來,雖仍舊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簡單點想,就當全是他不對好了,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偌大一個問題直白拋在面前,宛遙一時竟難以應答,隻好顧左右而言他。
“我……我先看看你手上的傷。”
項桓由她拉過胳膊,適才咬得不輕,肌膚間的牙印滲出暗紅的淤青,他倒是不在乎:“上回讓你那麼一攪合,最後也就沒去砸梁華的婚宴。聽說他娶了侯爺的外甥女,連大將軍見了也得給幾分薄面。
“這小子現在活得可好了,成天上蹿下跳的在都察院那兒挑我的刺兒。”
心裡想:這下你總該高興點了吧?
然而悄悄瞅她的表情,還是沒什麼變化。
項桓著急地磨了磨牙。
傷藥、紗布,宛遙隨身攜帶,不多時就給纏出了朵花,他忽然一頓,手摸到腰背掏出一個東西遞在她面前。
那是個濃墨重彩的面具,宛遙幾乎是一望,眼睛裡發出了光。
“無量面具!”她把項桓的手丟下,捧起來歡欣地翻看。
這等同於是參加無量山廟會的請柬,做得精致又漂亮。
聽說每一個走在山梁鎮上的人,臉上都會掛著這麼一個花裡胡哨的玩意兒,相見互不識,很有些前朝鬼市的味道。
見她寶貝得跟什麼似的,項桓湊過去,“喜歡吧?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今年廟會人多,這麼一個得十片銀葉子。”偏偏人家還不肯賣,最後用了一枚玉扳指換的。當然這就不必告訴她了。
宛遙新奇地玩了個夠本,轉來衝他點點頭。
項桓斜睇她一眼,散漫地彎起唇角,“這會兒開心了?嘴巴噘得那麼高……”
她聞言垂眸,愈發抿緊唇,捧著那張大紅的面具在指尖轉圈。
“那下個月初十可別忘了,屆時我和餘大頭一早來接你。”
宛遙本想應下,忽的記起什麼,卻委婉推拒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去。”
談得好好的,沒料到她翻臉那麼快。
項桓一聽,眉頭就不自覺地一擰:“怎麼又不行了?”
宛遙悶悶的側過身,手裡還在把玩那張面具。
“我爹說了,不讓我再跟你一起玩。”
沒明白自己什麼時候招惹的宛延,項桓隻覺被討厭得莫名其妙:“你爹說的又不是聖旨!”
“可他畢竟是我爹。”宛遙搖搖頭,“你和餘公子去吧,我就不去了。”
他不言語,盯著那張面具臉沉如水。良久心思一動,開口道:
“沒事,我有辦法瞞著你爹。”
不知道為什麼,宛遙無端為老父背脊一涼:“……什麼辦法?”
“你別管,總之就是有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
被評論嚇住,瑟瑟發抖的抱住我懟!
其實作為一個溫柔忠犬控,老朋友們基本可以發現,無論是阿基、老王、撸陽還是小江都是暖男型的,阿懟算是我劍走偏鋒的人設,所以一開始就預料到大家可能不太容易接受。
誠然他一根筋,很固執,暴脾氣,嘴賤,偶爾還有暴力傾向,熱衷於和喜歡她的軟妹拜把子,缺點一大把(……你還是親媽嗎?我是!)但其實本性不壞。
從根本上講昨天和遙妹吵架,最原始的原因其實隻是因為阿懟覺得遙妹沒有站在他那邊,自己高高興興的邀請她去看打壞人還被潑冷水說教,感到很委屈,但他不會把委屈表現出來,他的輸出隻能靠吼……(咳。
這個慘劇告訴我們,遙妹你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啊!(宛遙:??
我也是頭一次嘗試這種設定和劇情。
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讓阿懟涼,然後開啟忠犬甜寵模式,除了埋伏筆水字數撈錢(??)之外,也是想讓看此文的大大們發現女主並不是痴情付出的抖m。項桓也是一個肯為她刀山火海的人~
(兒啊,看見媽媽努力洗白你的樣子嗎!!!)
今天安利大家一首本文的原始靈感來源——《胭脂妝》
希望平復一下您們的心情~~
往後我會盡量讓男主不那麼兇殘的www
第19章
宛遙拿不準項桓口中的“有辦法”是怎樣的一個分寸,甚至一度為宛延擔驚受怕了好一陣。
幸而老父近來瞧著並無大礙,衣食住行頗為正常,身體也不見有什麼異樣,她才勉強放下心來。
一直等到七月初十。
這日天氣不錯,是個晴朗無雲的豔陽天。
宛經歷照例掐著開坊門的時間上轎進宮參朝,一身官服理得整整齊齊,上下挑不出半絲毛病——畢竟幹的是以告狀為主業的言官,總得先嚴於律己,再嚴於律人。
宛遙送別完父親,坐在窗邊託腮發呆。
其實她也並非就那麼相信,項桓會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他愛玩,忘性又大,有時若遇到其他勾起興趣的事——比如打架鬥毆,將一場廟會拋到九霄雲外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等到巳時過,她就不再等了,拉開抽屜翻出常用的醫書和豬皮小人,借窗外的光認真練習。
盛夏裡的風是最奢侈的,偶爾拂過一陣,院中的小竹林便沙沙作響。
陽光把樹影投在她的書頁間,金黃與灰暗交織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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