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禁軍押著一個周身罩著麻袋的人趕上平頂車,附近的百姓便會避之不及地躲開數丈之遠。
這段時日,榮華奢靡,遍地黃金的長安,最熱鬧的地方居然是醫館佳。
抑制病情的藥方遲遲沒有著落,幾乎全城的藥堂藥鋪皆被調動起來,或是備藥,或是出診,大夫和太醫們一起通宵達旦。
宛遙姑母的醫館裡燈火通明,忙碌的人不少,但看病的反而不多,藥童學徒都緊趕慢趕的碾藥抓藥,等著給城東的疫區送去。
陳大夫坐在裡間的書房內,地上、桌上鋪滿了醫書。
宛遙跟著幫他整理翻看。
“先生。”她正攤開一冊書,“我見這書上說,大魏醫治瘟疫的歷史算起來快有五十年,從前也有過大面積的疫情爆發。那時的疫病和如今南方的瘟疫有什麼不同嗎?”
陳先生聞言放下手裡的事情,那神情倒是想起什麼來,先是搖頭,然後又點頭,模稜兩可的。
“章和十三年的時候,河東道一帶鬧飢荒,死了不少人,屍首堆積如山。但凡荒年和戰事的年月,瘟疫總是伴隨而行的,那會兒也是成群的災民往西逃難,將疫情帶到了長安。”
宛遙正襟危坐地聽著:“後來是如何解決的呢?”
“敬德皇後精通醫理,又正得宣宗的寵愛,於是帶領太醫署的御醫親自專研藥方,最後才平息了災情。”
聖母拯救蒼生的故事,她年幼時也沒少聽母親講起,雖說茹太後算她半個幹奶奶,然而到現在宛遙才隱約覺得這種傳奇人物離自己有些近了。
“既是抑制了災情,那……藥方總歸是有的吧?這樣重要的東西,太醫署應該存著備份,不至於丟失才對。”她問。
“藥方有是有的。”陳先生惋惜地搖頭,“然而此次的瘟疫和幾十年前的又不太一樣,同樣的方子服下去隻有片刻起色,很快病情就會卷土重來。”
神醫華佗有“對症下藥”一說,疫毒不同,相應的用藥也會不同。
宛遙也算是醫館中為數不多給疫病患者把過脈的人了,她朝陳大夫頷首,“先生,我能看看那道方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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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可以如山倒,然而一道有效的藥方卻得經過無數次嘗試才能得其一二。
迄今為止,太醫署也隻是公布了能提前預防的方子,讓百姓每日服用,而根除疫病的進程尚在原地踏步。
官府倒是給了個方便,解去城內各大醫館的宵禁,好使藥草的配用更為通暢。
傍晚時分,夏日的晚霞把濃重的色彩灑在木桌的紋路間,地氣的餘溫還沒有散,加上熬煮湯藥的熱流,整個醫館悶得人難受。
桑葉端著託盤掀簾子走出來。
沐浴在夕陽中的少女寧靜柔和,側臉是薄薄的一層黃暈,肌膚晶瑩得像敷了粉。
那是一個隻要讓人看了,心裡便會靜下來的女孩佳。
“姐姐。”
手邊多了一杯冒寒氣的冰鎮酸梅湯,宛遙從一堆醫書裡轉過頭,正見得這個帶著面具的小男孩站在她身邊。
“給我的?謝謝啊。”
她接過來。
一眨眼,桑葉已經在陳先生手下學了兩三個月,這段時間裡的規律飲食和作息令他飛快成長,身形如春草般迅速拔高,也不似初見時那麼瘦弱了,長了不少結實的肉。
宛遙喝了一口,支頭打量他的同時,伸手去在他胳膊上輕拍了兩下。
“這些天身體沒有不適之處吧?聽先生說你學得很認真,若有哪裡看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桑葉忙道:“我不要緊,你才是要多休息。”
“嗯。”她笑著說好。
“趁現在有空,把你近來的功課給我瞧瞧吧。”
“好,我這就去。”
他風風火火的,撒腿就準備回去拿,就在此時,冷不防醫館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個人。來者步伐踉跄,身形不穩,幾乎是一口氣撲到桌上的。他艱難地抬起臉,蒼白的嘴唇嘶啞地朝眾人求助:“救我……救救我……”
面色蠟黃,紫斑遍布,一看便知是個染瘟疫的病患,這些日子這種病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在場的醫士雖已見怪不怪,對此病卻也心生畏懼,當下惶恐地成圓狀散開。
桑葉拉著宛遙疾步退到安全之處,隻見那病人有氣無力地朝他們伸出手……
忽然,身後一隻套著皮套的大掌攤開,猛地拽住其衣襟,幾乎毫不費力地將人拎起,動作利索地丟到了門外的平頂車上。
堂內的少年玄甲明光,軍裝襯得他更加銳利也更加鋒芒畢露,就像他慣常使用的那把雪牙槍一樣。
“項桓!”宛遙眸子裡閃出細微的光,視線定在對面的年輕軍官身上。
他仿佛很疲倦地捂著脖頸轉了轉頭佳,大步進門,手腕還在放松似的活動。
“真是要熱死了,一天到晚這樣的能逮十幾個。”
桑葉在看見項桓那一刻,燦爛如花的笑容頃刻地就往下垮,眼睛裡寫滿了嫌棄。
宛遙奇道:“你怎麼來了?”
“昨天巡城,剛剛才交班,路過這兒想著來討口水喝……快渴死我了。”他摘了皮套,順手一撈,把她面前那碗酸梅湯抄起來一飲而盡。
桑葉:“……”
第24章
全然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大仇恨的項桓把空碗放下, 覺得挺好喝的,望著宛遙問:“還有嗎?”
“有, 我去給你盛。”她點點頭, 連個猶豫都沒有,順從地轉身。
看她在項桓面前老實成這樣, 桑葉實在怒其不爭,牙齒狠狠地磨了又磨。
“等等, 我和你一塊兒去。”項桓正要跟上, 斜裡就橫過來一條細高的木棍兒。
桑葉冷著眼看他,例行公事似的開口:“將軍, 進館內還請先淨手。”
項桓頓在原處, 聞言宛遙也回過頭, 先是瞧了桑葉一下, 旋即才望向他。
平日裡,醫館的來客不多,其實對此倒沒什麼特別嚴格的規定, 但既然這麼一提,自然無可厚非。
“那就……去洗洗吧,院內有藥草,小心一些比較好。”
“哦。”他如實地應了, 跟著桑葉前往耳房去洗手。
自己活得隨便不要緊, 把病氣過給別人的確就不太好了,為此項桓難得認認真真洗了幾遍,覺得雙手簡直能發亮。
他頗為滿意地在眼前攤開欣賞了一陣, 扯下巾布胡亂一擦就準備過穿堂。
“將軍。”那根木棍兒又適時擋上來。
項桓終於有些沒了耐性,“又怎麼了?”
桑葉語氣平淡:“請卸甲。”
“還要卸甲?!”有完沒完!
他不過喝口湯,到頭來還得淨手寬衣,這麼隆重,面聖呢?
饒是看他怒了,對方仍然有理有據的解釋:“您這身甲胄跑過疫區巡過京城,上頭說不定也沾了疫毒。疫毒無孔不入,館內又放置著曬幹的草藥,倘若汙濁一絲半點,對於疫區的百姓無疑是致命的。
“為保萬全,請將軍卸甲之後再入內。”
輕描淡寫兩句話頃刻間把他變成一個威脅長安城上百萬人的危險人物。
項桓明白自己不佔理,但也不想平白受這毛頭小子擺弄,是以便怒目瞪他。
後者迎著他的視線抬頭,面不改色地跟他對視。
彼此的眼中都能瞧見一道細細電閃雷鳴。
就這麼僵持了許久,項桓總算眼酸的敗下陣來,勉為其難地脫鎧甲——算了,他渴,想喝酸梅湯。
沉重的鐵鱗甲卸下,周身一輕,驟然有種被扒光的錯覺。他活動筋骨,見桑葉去拾鎧甲,叮囑道:“喂,小心點洗,碰壞了你可賠不起。”
後者並沒搭理他,捧起衣甲走了。
進得院內的小客廳,宛遙已經在桌上備好了大碗的梅湯,正在往裡放冰,見他過來,頷首招呼了一聲,“來了。”
“這幾日天熱,冰鎮的酸梅湯喝的快,先就這樣解解暑吧。”
項桓端了一碗,一大口灌下腹去,冰涼酸甜,隻覺一股清爽回甜的味道由咽喉湧下,直達肺腑。
媽的,又活過來了。
他側頭趴在桌邊呼出一口氣,宛遙見狀,把裝過冰塊的小盒子放在他頸項間給他降溫。
像是滾燙的鐵器浸入冷水,涼爽得好似能嗤出一股白煙來。
“你這幾天巡街,京城的情況怎麼樣?”她問。
“還是老樣子。”項桓捂著冰盒懶懶地坐起身,“疫區裡的人越來越多,死的人也與日俱增。太醫署那邊沒動靜,聽說朝上幾個大臣倒是吵成一片。”
“吵什麼?”
“吵封城的事情。”他慢條斯理道,“有人覺得封城對於長安未染病的百姓而言極不公平,會加快帝都瘟疫的蔓延;有人呢,又覺得放任疫病肆虐後果將不堪設想。一派提倡飲鸩止渴,另一派提倡釜底抽薪。”
宛遙聽了之後,有些不解,“怎麼個飲鸩止渴?”
項桓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南邊的瘟疫並非第一次爆發了,你知道他們在沒有解藥的情況下,是如何杜絕疫病的嗎?”
盡管知道後面的話肯定不是什麼好消息,宛遙還是老老實地搖頭。
隻見他伸手往脖子上一拉。
“發現一個,殺一個,發現一對,殺一雙。同伍連坐,六親不認,哥哥殺弟弟,兒子殺父親,丈夫殺妻子,現實地獄,人間慘劇。”
她聽完,抬眸微怔地望著他。
“你看我作甚麼,又不是我提出來的。”許是發現成功地把她唬住了,項桓有幾分滿足地去端涼茶喝,“放心好了,大魏自稱是禮儀之邦,長安又是帝國的中心,礙於臉面,那幫朝臣不會真的做出這種野蠻行徑,平白落人口實。”
宛遙轉念想想,也覺得有道理。
“不過,”他語氣不緊不慢地補充,“要遲遲找不出治療的方子,有些事,也說不準。”
所謂野蠻與文明,中間不過隻隔著一念之差。
當文明所倚仗的那堵牆坍塌之後,這些衣冠楚楚的名門士族未必就能比他們口中的蠻夷戎狄高貴到哪裡去。
“姐姐。”
門外的桑葉捧著一摞醫書進來。
宛遙這才想起是自己剛剛讓他去拿功課的,“你放這兒吧,我一會兒就看。”
他分外聽話地哦了一聲,“那我曬藥去了。”
他臉上表情堪稱乖巧,溫順得簡直難以形容,和之前那張棺材板判若兩人。
項桓端碗靠在椅背上,眯眼盯著桑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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