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2024-11-22 14:31:043320

  “去看一看他?”


第53章


  馬車行過項家大宅門前。


  幾個禁衛裝束的人正守在外面, 兩架太平車上裝著好幾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著一隻紅木箱簡單粗暴地丟上去, 因為塞得太滿, 那裡頭就掉出了一個灰撲撲的布老虎。


  應該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遙記得,這是在她十歲的時候親手做來送給項桓的。


  年幼那會兒為了壓命, 兩家長輩一人送了一隻長命金鎖。後來她出門不小心弄丟了自己的那一個, 又害怕被爹娘責罵,偷偷在外面躲了一整天。


  項桓找到她的時候, 宛遙已經在橋洞下縮著哭了一宿, 雙眼通紅, 腫得險些睜不開。他索性往自己脖頸上一拽, 滿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隻塞到了她手裡。


  他說,沒事兒,我爹不會找我要這種東西來看的。


  宛遙信以為真。


  直到很久之後, 她才知道項南天其實發了很大的火,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


  因為金鎖是項夫人生前給的。


  她為此內疚了好長時間,又苦於沒錢買新的來還,於是親手做了一隻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給他。


  宛遙還記得項桓收到禮物的樣子, 有點不明所以,有點莫名其妙,大約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處, 但最後仍舊收下了,和雪牙槍一並抱在懷裡,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看月亮,像個摟著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箱口被貼上了幾道封條。


  宛遙從車內探出頭,去問馬背上的父親:“爹,圓圓她們呢?她們要怎麼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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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延怔了一會兒,許是也沒考慮到這一點,說:“按照大魏的律例,十五以上充作官妓,未滿十五者……應該是,發賣吧。”


  下過雨的監牢潮湿而陰冷,四處有股霉味。


  看守對於項桓似乎極為熟悉,連言語間也帶了些幸災樂禍的口氣,“哦?那個‘項桓’啊。”


  他朝宛遙一揚拇指,“倒數第二間就是了。鑰匙?不用,他的牢門沒怎麼鎖過,反正人也已經拴在牆上了,還要鎖幹什麼。”


  三司會審的結果早就下來了,幾乎人人都知道項家三族之內被抄了個遍,一幹女眷等著押送入京。


  宛遙尚未走近,遠遠的就瞧見一幫朝官模樣的人站在牢房內。


  “白銀十萬,黃金五千……項桓,想不到你家居然窮成這樣。”為首的那個拿著一卷案宗找樂子似的翻看。


  旁邊有人補充,“那裡頭的兩千還是陛下賞的呢!”旋即一幹人便放聲大笑。


  “我瞧瞧還寫了些什麼……聖甲玉衣一件,雪牙戰槍一把……一柄破槍也算?”對方笑道,“幹脆本少爺出錢買了吧,雖然沒什麼用,留著曬曬衣服也是可以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有什麼好笑的,眾人卻貌似十分可樂。


  角落裡坐著的人始終一言不發,他所在之處什麼光也照不到,一片漆黑,隱約了影跡,像是被陰暗吞沒了一樣。


  許是見他毫無反應,為首之人心下不悅,握著名錄一掃,眸中忽然閃過狡黠。


  “你項家那麼多女眷,充作官妓的可不少啊。”


  “我看看……哦,你還有個妹妹?才十一麼?這麼小的年紀,按理可以發賣當丫鬟,不過本官也不介意在這名冊上多添一筆,不過四年,能養一陣,等到十五再接客……”


  項桓終於抬起了頭,猛地站起身,鐵鏈子哐當作響。


  知道他無法構成威脅,眾人都自鳴得意,笑嘻嘻地站在門邊。


  “幹什麼?瞪我啊?”對方有恃無恐地抱懷笑道,“瞪我有用嗎?”


  “你現在早已經一文不值了。”他目光帶著挑釁,“不過若是肯求我呢,本官倒不是不能網開一面。”


  少年凌亂的青絲遮住面容,套了鐵索的手卻如磐石一般死死的緊握,每一處的關節都是泛白的顏色。


  項桓的脾氣一向很硬,他有他的傲骨,一生不曾求過誰,宛遙從未見過在這種情況之下項桓會向人低頭,可這一刻,他竟真的,就緩緩地垂下了頭。


  皲裂的雙唇嗫嚅了很久,半晌之後,才聽到他又低又沙啞的嗓音:


  “我求你。”


  她不自覺睜大了雙目。


  而在場的年輕軍官們好似聽見了什麼無比稀奇的言語,各自意外且詫異的相視,隨後嘲笑出聲,“他說他求我,你聽見沒?你聽見沒?”


  那人愈發得意,得寸進尺地吆喝道:“站那麼直,這也算求人的態度?”


  “不錯,要求跪下來求啊!”


  四周不住起哄,“趕緊跪下,快跪快跪!”


  少年的眼睛在暗處漆黑幽深,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黑井,隻定定地注視著面前的人群,他唇角的筋肉在輕顫,卻一言未語。


  宛遙忽然覺得那神色,空洞中帶著不甘,像極了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然後她就瞧見項桓筆直如松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啞清淺地重復說,“我求你。”


  “大點兒聲!”旁的一人伸出指頭煽風點火。


  那人冷冰冰地揚起嘴角,刻意問道:“誰求我啊?”


  少年捏著拳一徑沉默,他盯著膝蓋邊已然幹涸的血跡,有一瞬覺得往昔十九年的歲月在眼前倏忽閃過。


  唇齒間依稀嘗到了淡淡的腥味。


  他閉目咬緊牙,隨後朗聲說道:“我項桓求你!”


  身側此起彼伏的笑回蕩在牢獄狹小逼仄的空間裡,和囚徒們微弱的哀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宛遙在那一刻狠攥著五指猛然轉過身去,將所見的破敗和悽涼一並拋諸腦後。


  宛延見她作勢要走,不禁詫異:“你不看他了?”


  她卻垂眸搖頭,低聲說:“不看了,回去吧。”


  這世上,最傷人的也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


  越堅硬越高大的草木,就越害怕被折斷。站得高的人,摔下去總是最疼的。


  她不想讓他活在歉疚裡,一輩子在故人面前無地自容。


  恐怕這也是自己在此事中,唯一能幫上的一點忙了。


  *


  當項南天一行被押解發配至西北邊塞的第二天,季長川便風塵僕僕地趕回了京。


  而等待他的是比以往棘手了好幾倍的爛攤子。


  盔甲未卸,坐在書房一杯茶還沒喝完,他聽著外甥講述這兩個月的來龍去脈,隻覺一座大山壓頂,無比頭疼。


  季長川不禁苦笑道:“你們可真能給我找事兒做啊。”


  “舅舅……”


  宇文鈞正要開口,就被他打斷,“行了,我知道了。”


  他放下茶杯,悠悠道:“孫子雲,將有五危,必死,必生,速忿,廉潔,愛民。項桓五危者佔其二,死拼蠻幹,剛忿急躁,他有此一劫也是命。”


  說完抬眸,“聖旨已下,你不必對我抱太大希望,若真命中注定難逃一死,算他自己活該。”


  宇文鈞:“……”


  季長川返京之後,局勢便起了些微妙的變化。都知曉項桓是他的學生,為徒弟請命無可厚非,大將軍左右逢源,人脈頗好,他若上書鮮少有好事者反駁的。


  可讓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回武安侯居然也站出來替項桓辨了兩句,風向隱約的開始偏轉,連以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文官們都有些摸不清形勢。


  但已結案十日之久,如今翻案是不可能了,倘使真翻出個什麼來,隻怕陛下的臉面也掛不住,於是這件事就那麼不上不下的吊著。


  一直拖到五月底的夏至,諭旨才艱難的批了下來。


  項桓已經在長安城的監牢中住了一個多月,那些舊恩仇起初會接二連三的找上門,或打或罵樂此不疲地一番嘲諷,但到後來,連這些人也漸漸少了,門庭冷落。


  他很久沒說過話,也沒人來同他說話,漫長的白天黑夜隻是枯坐著,偶爾甚至連獄卒也會忘記這間牢房的存在,而少送一日的飯食。


  日子前所未有的空闲,大把的時間讓他能靜下心去回思考一些從前沒想過的事。


  項桓有時候會漫無目的地琢磨,北疆離京城有多遠?他爹現在會走到哪裡?小圓怎麼樣了,她的情況是好還是壞?


  而這段時日,餘飛有來過,宇文鈞有來過,卻獨獨沒見到宛遙。


  他曾仔細留意每一個途徑牢門外的腳步聲,卻從未聽到那種輕柔細碎的步子。


  她應該不會來了。


  項桓攤開手,看著自己布滿血汙的掌心,然後又合攏,在心裡想:


  我拒了她的婚事,她不會再來了。


  他貼牆倚靠,仰頭去望高處的那扇小窗子,就那麼一眨不眨地瞧了許久,忽然覺得這樣挺好的。


  她不跟著自己也挺好的。


  畢竟他這種人,換成是誰都受不了。


  以宛氏夫婦的喜好,大概會給她找一個性格溫良的丈夫,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兩個人再相敬如賓,和和氣氣的過一輩子。也不會紅臉,也不會吵架,不會傷心不會哭。


  項桓將手中的幾縷幹草用力握了握,就著冰冷的石牆閉目睡了過去。


  而許多時候宛遙就在離牢門數丈之遠的地方靜靜的望著,繼而回身將酒菜交給看守的獄卒,一句話沒說地離開。


  她來過四五次,但一次都沒有走近。


  這回前來傳信的貌似是季長川身邊的一名親衛,隔著牢門遠遠的喚他。


  “將軍替你求情了,念在你也曾對大魏有功,陛下已同意大赦,罪減一等改為流放南疆。”


  親衛或許看他不太順眼,大概幾時也曾被揍過,語氣頗為生硬。


  “將軍說,項圓圓他幫你養著了,讓你不必擔心。此次南行還望你返躬內省,退思補過,將來如有機會,再戴罪立功吧。”


  見他要走,項桓忽問道:“……將軍呢?”


  對方涼涼地瞥了一眼,“將軍他不想見你。”


第54章


  項桓聽完靠在石牆上僵了一僵, 良久卻也隻是沉默地望著虛裡出神。


  看他大概是沒什麼話要說了,那親衛才不耐煩地收回視線, 快步走出陰湿發霉的過道。


  而在牢獄的盡頭, 正站著一個清瘦纖細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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