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語氣,讓祈言覺得,好像沒了情緒,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祈言搖搖頭:“不會,一開始會覺得有點……空,但慢慢就沒感覺了。”他仔細想了想,“隻是在回憶時,會很奇怪。”
“就像我在回憶第一次跟你一起去天穹之鑽廣場看噴泉表演時,我知道我是開心的,但我不知道,開心具體是怎樣的情緒。明明是我自己的記憶,卻像有人告訴我我很開心,我卻理解不了。”
“還有很多,還有……我在收到那條你說你回來了的信息時,”他眼裡露出迷茫,向陸封寒確認,“陸封寒,我是不是應該很開心才對?”
問出這句話,祈言的手指很輕地貼在了陸封寒的頸側,隨後感覺到血管在指下的搏動。
溫熱的,清晰的。
面前這個人是真的。
他還活著。
直到眼淚被陸封寒一一擦拭,感到淡淡的涼意,祈言才發覺,自己哭了。
他卻依然感到茫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落淚。
陸封寒覺得蘸著祈言眼淚的指尖,像是被火星濺到了一般,灼痛一路傳至心口。
他將祈言冰涼的指尖握在手裡,嗓音低啞:“別哭,乖,我陪著你一起找回來。”
第五十六章
祈言登上遠徵軍指揮艦的三天後, 新探測系統的調試完成。以他在白塔的工作速度來算,應該花不了這麼長時間,不過再拿以前在勒託的速度進行對比, 倒是很接近。
再次被破軍提醒喝水的時間到了,祈言背靠在桌沿, 捧著水杯:“知道了, 我在休息了。”
在勒託時,陸封寒總會提醒他這些小細節。現在陸封寒不是時時都在, 破軍照著陸封寒的命令,執行得一絲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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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軍很喜歡跟祈言聊天:“我在星網中發現了上百萬條關於‘疲勞和猝死’的信息,您工作強度太大,需要充足的休息,否則很容易生病。”
“嗯, 調試已經完成了,我暫時沒有想開展的項目,接下來不會很忙。”放下空了的水杯, 目光無意間落在自己的指尖,指甲緣被修剪得很平整, 祈言靜靜看了一會兒, 忽然輕聲問:“人為什麼會哭?”
沒有等破軍回答這個問題,他又改問道:“將軍現在在幹什麼?”
不過問出這個問題後, 祈言突然意識到:“他是遠徵軍總指揮, 我是不是不該問他的行蹤和日程安排?”
“不,將軍已經下達相關指令, 他的一切信息對您開放,您可以隨時確認他的位置和行為。”
破軍很快回答,“將軍正在和前遠徵軍代理總指揮懷斯聊天。”他又修正自己的措辭, “比較另類的聊天。”
審訊室。
陸封寒白色軍裝外套的扣子沒系,挽起的衣袖露出手臂緊實的肌理,他順手拉開一張單人椅坐下,看了眼對面坐著的懷斯,問文森特:“上刑了?”
“我們可是幹幹淨淨遠徵軍,從來不用上刑這種毫無人道的手法!”文森特表現得十分無辜,又補上一句,“隻是從帶回來到現在,一直沒允許睡覺而已。”
懷斯淺褐色的頭發不知道幾個月沒修剪了,半遮著深陷的眼眶,很明顯,逃亡躲藏的這幾個月,過得實在不怎麼好。
陸封寒把人打量了一遍:“你十六歲父母死亡,死亡原因跟科技大毀滅有間接關系,從那時候起,你應該就恨上了聯盟。”
懷斯因為瘦,颧骨很突出,嘴唇幹裂:“難道不該恨嗎?如果不是科技大毀滅,就不會有各種隱患被留下,粒子流風暴就不會破壞航道,我爸媽在的星艦就不會出事!”
“大家都上過審訊相關的課程,賣慘、邏輯陷阱這些把戲就可以免了,”陸封寒聽完,毫無動容,反問,“那因為你勾結敵方、故意戰敗而犧牲的人,他們的孩子應該恨誰?恨聯盟還是恨反叛軍,或者,恨你?”
懷斯避開陸封寒淬著冷的目光,沒有說話。
陸封寒也沒有停留在這個問題上:“讓我猜猜,第一次大潰敗,躍遷點的坐標是你泄露的。你的上級、也是你的同伙迪森,他反對泄露坐標,所以被你趕回勒託控制。等他目睹大潰敗發生後,你利用‘引線’偽造懸浮車意外事故,把人解決了,對嗎。”
懷斯眼露譏諷和鄙夷:“他害怕了,害怕會被你發現,不敢動手。他的情人當年跟我父母在同一艘星艦上,死了之後,連屍骨都沒能找到。他口口聲聲說著要報仇,最後證明,不過是個懦夫!”
陸封寒其實不太好奇懷斯這類人的行事動機,不過往上遞交的報告裡要寫,他需要按照流程問一問。
又例如跟祈言同班的洛朗,為了錢願意構陷同學、向反叛軍提供科研資料;江雲月嘗到了手握權力的滋味,主動和反叛軍勾結,毫不在乎人命;克裡莫為了保持軍方的特權,做的也都是些狗屁倒灶的腦殘事。
誰都有隱衷,都有原有因,他沒有那麼多精力去理解和共情。
因為在某些問題上,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錯了就該承擔後果。
“唐納放棄了你,你應該看出來了,對反叛軍而言,你,也就勉強能算唐納賣我的一個面子。”陸封寒語調平常,說的話卻不怎麼悅耳,“別瞪我,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你心裡清楚。”
懷斯心裡當然清楚。
否則,不會在他躲躲藏藏、擔驚受怕幾個月、向反叛軍發了上百次求救信號後,唐納才在任務途中,順手將他接上了星艦。
當然,又毫不在意地把他扔給了陸封寒。
陸封寒繼續道:“你上艦以來,一個字不說,我想,你應該是覺得文森特不夠格,想等我親自來?”
文森特沒憋住:“我好歹也是遠徵軍總指揮的副官,實打實的嫡系和親信!”
懷斯直視陸封寒,因著角度,眼瞳下露出了一寸眼白,顯得陰鬱:“我把我知道的名字全部寫出來,一個不漏,你放我走。”
陸封寒挑眉:“這是在跟我談條件?”
“我知道我現在受制於你們,死不死,都是你陸指揮一句話的事。但我知道的信息,對你們很有用。”懷斯語速加快,“隻要你肯放了我,我絕不會有任何隱瞞!”
文森特看看懷斯,又看看陸封寒,沒有說話。
心想,懷斯腦子還是不太行,在遠徵軍這麼多年,竟然都沒看明白,威脅陸封寒,隻會死得更快。
陸封寒神情沒什麼變化,手指在桌面輕叩兩下,跟商量似的:“那我也給你一個二選一的機會。一是,把名單一個不漏地寫出來,我給你一槍,死得輕松。一是,你拒絕,我讓人給你上刑,直到你說為止。選什麼?”
從審訊室出來,陸封寒饒有興致,問文森特:“我看起來心地很善良?害死了我手下那麼多人,竟然覺得我能為了一份名單,就放了他?”
文森特:“懷斯眼瞎。”他又搖頭,“腦子也不太聰明,估計手上就這一份倚仗。”
陸封寒眸色沉冷:“等他開口了,你找人按著名單核查一遍,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文森特點頭:“明白。”
死去的人再無法復活,他們活著的人能做的,不過是給一個完整的交代。
另一邊,祈言發信息告訴陸封寒探測系統已經調試完成後,就準備回房間休息。在通道轉了兩個彎後,他餘光瞥見一個人影,不太確定地開口:“蒙德裡安?”
“祈言?”
葉裴依然跟以前一樣,扎著高高的馬尾,看見祈言,開始還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直到蒙德裡安喊出祈言的名字,她才快步走近,紅著眼睛,無數話想說,又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半年前,他們還是圖蘭二年級的學生。再見面,卻是在遠徵軍的指揮艦上。
祈言跟著他們去了技術部的休息室。
見葉裴的眼眶依然發紅,他找了個話題:“你們怎麼在這裡?”
葉裴自豪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穿著的制服:“我們現在都是在役軍人了。”
她眸光還和曾經一樣明亮,又好像多了一點別的東西。
“成立日那天,從天穹之鑽廣場分開後,我帶蒙德裡安回了我家,我父母想離開勒託避禍,但車開到半路,反叛軍的襲擊就到了。
當時有一枚炸彈就在我們不遠的車道上炸開,特別可怕,沒辦法,我們隻好原路回了家。
後來勒託失守,聶懷霆將軍和秘書長都要去開普勒大區,我父母用盡辦法,終於隨聶將軍一起離開了勒託。”
葉裴回憶起那段混亂的狀況,至今仍心有餘悸。
“到了奧丁之後,我和蒙德裡安一起申請入伍,因為我們已經成年,又有傅教授的推薦信,以技術兵的身份被分配到了遠徵軍。五個月的考核期已經過了,我和蒙德裡安因為成績很好,進了指揮艦的技術部。”
“我還記得當時我們跟別的新兵一起,從奧丁出發,因為向前線輸送的人太多了,奧丁的星港直接關閉了民用通道,全都挪給了軍用星艦,且不允許家屬送別。”
葉裴語氣裡多了些沉重的東西,“那是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這就是戰時狀態。”
蒙德裡安提起:“祈言,你還記得夏加爾嗎?他也進了遠徵軍,現在在殲擊艦序列,已經是上尉了,我們倉促見過兩次。”
祈言點頭:“記得。”
成立日當天,他們還一同去往發射塔,搶出了星艦中控系統的源架構,當時陸封寒問他的安排,他的回答便是想進遠徵軍。
說起軍銜,葉裴又笑起來,指指自己的肩章:“看!中尉!我也是有軍銜的人了!”
她臉上的笑容又慢慢淡下來,“以前我們還約定,要是有機會,一起去沃茲星旅遊。”
祈言:“等收回勒託,我們可以一起去。”
雖然誰也不知道這句話多久能實現。
祈言問起:“夏知揚呢?”
蒙德裡安回答:“夏知揚現在還在勒託,反叛軍管控非常嚴格,不允許對外通訊,已經完全斷了聯系。”
葉裴其實想問祈言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指揮艦上,還有祈言那個姓陸的保鏢又在什麼地方,是否安全。
但祈言沒有主動解釋,就說明原因不一定方便別人知道,葉裴和蒙德裡安都沒有貿然開口。
又聊了聊在圖蘭學院的事,葉裴不由感慨:“真的像做夢一樣,如果成立日那天的事沒有發生,我現在應該是圖蘭三年級的學生了,八成正在準備考試,要是考差了,還會悄悄躲起來哭一場。”
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這時,葉裴和蒙德裡安眼神同時微凝,像是在專注地聽著什麼。
祈言知道艦上每個人的個人終端裡都植入了聯絡器,聲音直接對接聽覺神經,保證實時通訊不受距離限制、不輕易泄露。
跟他想的一樣,十幾秒後,葉裴開口:“通知讓技術部所有人開會,有新系統需要熟悉。祈言,我們先走了,你找得到路嗎?”
祈言點點頭:“嗯,找得到。”
葉裴頗有些不舍:“那有機會下次一起聊!”
等葉裴兩人去集合了,祈言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重新順著原路回房間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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