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上幹淨衣服,他在系扣子時,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側頸。
塗上愈合凝膠之後,很快就沒有那麼熱痒了,現在照鏡子,皮膚顏色肯定也不會有異。
他清楚因為他一直吃藥,導致對痛覺異常敏感,停藥後會好一點。但他同時又很清楚——
不僅僅是因為藥物的原因。
會敏感到那個地步,還因為是……陸封寒。
清晰地從記憶中找出那個畫面,一時間,皮膚上酥麻的痒意、灼熱的呼吸、衣料摩擦的動靜,一一開始回放。
停。
為了避免一直重復回放那段記憶,祈言開始小聲背自己知道的所有公式,試圖暫時清空大腦。
而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轉至技術部的方向。
去找陸封寒。
意識到自己的行動,祈言又暗自懊惱。
自己好像越來越……黏人了?
不過在技術部附近,祈言被人叫住,他轉過頭:“葉裴。蒙德裡安?”他不由看向通道的另一側,就聽葉裴笑道:“你是不是在想,這兩個人怎麼有闲心在這裡喝咖啡,沒忙得腳不沾地?”
祈言誠實回答:“差不多吧。”
葉裴手指習慣性地纏了纏自己的發尾,聳聳肩:“實不相瞞,我們也覺得很奇怪,跟中了大獎差不多。”
她像說什麼秘密一樣,壓低聲音,“指揮帶了兩個人去找我們老大,當時老大手裡端著一杯超濃縮咖啡,身上白色實驗服皺皺巴巴,整個人正處在爆發的臨界點,看見指揮時,臉黑得跟星艦表面一個色調!不過指揮指了指帶來的兩個人,我們老大就跟、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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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拳頭砸進掌心裡,想到一個絕妙的形容,“就跟春天的花一樣,‘嘭’一下就開了!然後他們就去談事情了,老大不在,我和蒙德裡安正做的事進行不下去,迫不得已出來放風。”
說是迫不得已,但表情更像“請這種迫不得已多來幾次”。
蒙德裡安等葉裴說完才開口:“祈言,你是跟指揮一起回來的?”
“對,指揮去排查信號基站,”祈言想了想,把救援的事情說了。
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葉裴捧著快空了的咖啡杯,和祈言、蒙德裡安一樣,手肘撐在舷窗前的金屬杆上。
腳尖在地上無目的地劃了劃:“不知道多久才能結束。”她語氣有些沉鬱,“這種感覺太難過了。每次修理回航的星艦時,總會看到各種各樣的炮擊和撞擊的痕跡,有時星艦內部還會有血跡。
我就忍不住會想,到底遭遇了怎樣的情況,星艦才會被損壞得這麼嚴重,被保護在星艦裡人才會受那麼重的傷、流這麼多血。”
蒙德裡安接話:“我將一艘星艦修好,確定沒有問題,我希望它能夠凱旋,就算被轟得稀巴爛也沒關系。但有一定幾率,我再也見不到那艘星艦了。”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太空,“星艦沒有生命,但駕駛它的人、借由它進入太空的人,都是生命。”
“對啊,我有時候都不敢往窗外看,我很害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那一片漆黑裡,到底埋葬了多少人。”葉裴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以前在勒託,風雨都離得太遠,像在溫室裡,什麼都不知道。”
她停了停,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別人,“不過現在也不晚,對嗎?”
祈言明白葉裴說的“不晚”是指什麼,篤定道:“對,一點也不晚。”
抿了一口半冷的咖啡,葉裴晃了晃高束的馬尾:“欸,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同樣的感覺,我覺得我好像長大了,不是年齡上那種,心理上的!”
祈言想到:“你以前說過,你心理年齡永遠十八歲。”
“肯定不是我說的!”葉裴故意瞪拆臺的祈言。
祈言:“十月二十二號,在天穹之鑽廣場附近一家餐廳的包廂裡,當時你、蒙德裡安、我、夏加爾、铂藍還有將軍都在,你親口說的這句話,時間是在八點五十九分到九點零七分之間。”
葉裴作勢隔空撓了一下祈言:“你記憶力太可怕了!不僅能用眼睛把畫面錄下來,竟然還能精準搜索內容和時間!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祈言眼裡浮起清淺的笑意。
反倒是葉裴怔了,手肘戳了戳蒙德裡安:“剛剛……剛剛祈言是不是有笑的趨勢?”
她瞪圓眼睛:“我肯定沒有看錯!我覺得剛剛我要是接著說一個笑話,祈言肯定能笑出來!”
祈言歪了歪頭:“很奇怪?”
“當然奇怪!”葉裴上下打量祈言,又撐著下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一次碰面,你好像比上次和上上次都有人氣兒了,不對,應該說比在圖蘭都有人氣兒!就是那種,古地球時代傳說裡飄在天上的神仙,終於喝了口凡間的水!”
蒙德裡安被葉裴這個形容逗笑了:“沒這麼誇張吧。”
“怎麼沒有?前段時間,技術部那麼多人想跟祈言搭話,也沒人敢主動站到他面前,除了指揮進進出出都跟著外,就是因為祈言看起來太冷太遠了,大家都不敢走太近。”
葉裴露出一種欣慰的神情,老氣橫秋,“現在不一樣了,祈言長大了,食人間煙火了!”
祈言垂下眼,想,不是他食人間煙火了,而是陸封寒帶著他,將人間煙火呈現至他眼前。
他從前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而現在,他借由陸封寒,跟這個世界產生了聯系。
因為凌其誰和查理茲的到來,洛倫茲幾乎陷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後兩天祈言隻在例行會議上看見過他一次——端著咖啡杯,一直望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自言自語,像是大腦正在瘋狂運轉,無暇顧及周遭。
陸封寒見祈言總往洛倫茲的方向望,直接伸手擋了他的眼睛:“你已經看了他五秒了。”
祈言偏頭,眼神疑惑。
陸封寒貼近,耳語:“我不想你看他。”
聽完,祈言閉上了眼睛。
睫毛還一顫一顫的。
他這個反應,把陸封寒看得心頭一軟。
等陸封寒說例會結束,洛倫茲立刻起身,腳下跟踩著雲似的飄出指揮室。
祈言有點擔憂,指指門口:“不會出事嗎?”
陸封寒毫不在意:“不會,你沒見過他第一次接觸星艦中控系統時的狀態,隨便誰看了,都想把他踹進瘋人院,對比起來,這次算是輕度了。等他大腦冷卻下來,又會變成那個人形咖啡架的洛倫茲。”
他又跟祈言提了最新進度:“粒子逆變器從模型上證實適用於戰場,效果很驚人,等洛倫茲和兩位教授完善後,就會立刻投入實地測試。”
祈言很敏銳:“下一次作戰時就會使用?”
“如果順利。”
陸封寒從來不會將勝利全數依託在輔助手段上。有了新的科技手段,確實能提升戰力,甚至能開局制勝。但作為總指揮,他要思考的必須是在沒有輔助的情況下如何應對。
靠進椅子裡,陸封寒手在祈言後頸輕捏了兩下,目光落在星圖上,眸色微凜——快開始了。
祈言是被警報聲吵醒的。
登上指揮艦至今,他已經對不同頻次的警報聲有了概念。
主艦的內部空間極大,結構也非常復雜。當艦身某一處出現故障時,會有短促的警報聲響起,提醒技術部迅速檢修。有敵艦進入射程範圍內,也會響起警報,提醒進入備戰狀態。
而這一次,長——長——短——長——
全艦一級警報!
祈言坐起身,掀開被子下床,穿上拖鞋的同時詢問破軍:“出了什麼事?”
“首席,出事了,梅捷琳小姐在回程途中遭遇反叛軍,已開戰,將軍要求所有戰鬥人員立刻到崗,指揮艦將於七分鍾後起航馳援。”
祈言呼吸一頓。
他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裡,幾乎有二十個小時都在陸封寒身邊,自然清楚,陸封寒和埃裡希幾人已經設想了十數種戰略模型,用以推測反叛軍的進攻路線。
他不知道反叛者掀起戰事的切入點是否在陸封寒的戰略預測內,但他清楚,梅捷琳帶人出發檢測信號基站,順便查探反叛軍各方動靜,根本沒有出動澶淵號!最大的艦種不過中型艦,連殲擊艦數量都不多。
在這樣的情況下遭遇反叛軍——
祈言腳下又快了不少。
金屬門向兩側滑開,祈言進到指揮室,虛擬星圖已經亮起,熒藍色的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他立刻調整呼吸頻率和步態,沒有表露出慌亂。
整間指揮室裡都是梅捷琳的聲音:“指揮,最近的就是在附近巡航的定遠號,我先用用了!”她罵了句粗口,“一兩分鍾我還是能頂得住的,就是這群反叛軍真他媽難纏,專盯著老子的炮臺打!”
陸封寒回答:“定遠號給你,你邊打邊退,能跑就跑,不要往前衝,你隻有一艘主艦,拼不過反叛軍。龍夕雲已經先一步帶人來了,我們隨後就到。”
“知道了。”梅捷琳抹了把臉,肅著表情,全不見平日的不正經,“我懷疑這是反叛軍的戰術。先盯了我,讓我勾出定遠號,趁你們沒到,把我和定遠號轟沒了。接著等先頭支援部隊到達,又直接圍死。等大部隊到時,戰力已經被削弱,士氣也遭到了重擊。”
誰都能看出來。
指揮室裡、包括虛擬星圖上亮起的通訊對話框連接的所有人,都聽明白了梅捷琳未直說的話——
放棄我。
放棄我,不要中了反叛軍的計。
陸封寒隻回答:“遠徵軍不可能放棄你。”
這一剎,梅捷琳眼眶驟紅,情緒又迅速被壓了回去,牽唇笑道:“這他媽就是赤裸裸的陽謀!反叛軍那幫人就是算準了老子不會被放棄,所以光明正大地打著‘圍點打援’的破主意!”
圍其必救,滅其援軍。
反叛軍用心不可說不險惡,拿梅捷琳開刀,看中的就是她的遠徵軍內的重量、地位以及影響力,才以她為誘餌,吸引遠徵軍救援,目的在殲滅來救援的部隊。
陸封寒淡淡開口:“少說點話,節省力氣,龍夕雲來不了那麼快,中間這段時間裡,要你自己撐著,定遠號到了嗎?”
“已經看見了,我從敵方的火力網穿過去,等進撈捕範圍了,定遠號把我吞進去。”
話音未落,就見視頻畫面連抖幾下,梅捷琳因為巨大的撞擊力,整個人砸在了駕駛艙的金屬壁上,鮮血沿著鬢角流下來,打湿了公主切。
“滾他媽的!”梅捷琳罵出聲來。
指揮室的通訊指示燈不斷亮起,陸封寒連下數道命令,短短幾分鍾後,整艘指揮艦揮刃起航,巨鯨般駛入太空這片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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