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四大天王,這能跟我們八大金剛比……唔?”
賀老頭臊紅了臉:“他喝多了,陸平,還不趕緊回去睡覺!”
陸平哪怕喝多了,也是怕老師的,老老實實服從安排,雷爸爸起身帶他去了一間空房,幫著收拾了一下。
一桌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雷東川習慣了在家裡幫忙,瞧著大人停筷,就起身收拾了餐盤拿去廚房,白子慕跟他學,也抱著一個裝饅頭的小筐跟在後面,小跑著去幫忙了。
賀老頭正要起身,就被雷長壽按住了胳膊,雷長壽笑著道:“讓孩子們做吧,不礙事。”
賀老頭坐回椅子上。
雷長壽道:“剛才聽陸平說起過去的事兒,寶華銀樓裡的那幾位老師傅竟然還在,聽著真是有些感慨。還有您教的那幾個徒弟,都很有名,當初誰家裡要是有一套寶華銀樓打的金銀首飾陪嫁,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兒。”他給賀大師倒了一杯茶醒酒,又問,“您以後打算做什麼?”
賀老頭道:“砸石頭,畫畫兒,能做的多了。”
雷長壽嘆道:“可惜了。”
賀老頭喝了一口茶:“隨意吧,年紀大了,也看開了。依我說倒是瞧著你這裡最好,頤養天年,兒孫滿堂。”
雷長壽笑道:“是啊,以前那個時候,哪裡想到會有今天。”
“時間過的很快,要不了幾年,就淡去了。”
“是。”
過去那些,大家都不想再提,默契地沒有再說,碰了個杯,一杯茶飲下,先苦後甘。
賀老頭要回去休息,雷長壽忙起身相送,拿了桌上剩下的那瓶好酒道:“這酒不錯,喝著挺順口,您拿回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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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頭擺擺手,道:“不用,我隻偶爾喝兩杯,平日裡戒酒。”
雷長壽沒多讓,笑著道:“那您這是還準備出山哪,不喝酒也好,頭腦清楚,手勁兒也穩。”
賀老頭低頭看了酒杯,沒吭聲。
他有幾年是喜歡喝酒的,那時候心裡苦悶,想要逃避,但是他很快就清醒過來,如果這樣下去,他的一雙手就廢了。
他身邊沒有人陪伴,二十年來一直直覺行事。
或許今天雷長壽一句道破夢中人,他其實……還是想碰金銀。
如果不是這樣,怎麼會這麼在意這雙手?
在他內心深處或許真的想過重新回到銀樓,抑或者,一直都沒有放棄想做的事。
*
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舊式宅院,聞到了老舊木料的味道,賀老頭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被反捆住雙手,按在地上受審。
漆黑的夜色,同樣的深宅大院裡,滿滿地站了一圈人,最前方是一個臺子,上面架了一個融銅水的爐子,下面是火,等著要熔化那件金器。
很多人圍著他,舉著火把,大聲斥責,還有謾罵質疑聲。
最上面的人站在那,手裡拿著一本紅皮語錄,一身綠色武裝服,抬高了下巴問他:“賀延春,董商戶的金佛,是不是你偷偷拿了、藏起來了?說話!”
一旁已經換了一身同樣綠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緊緊挨著那個十幾歲半大孩子站著,他體態微微發福,臉上還有著皮帶抽過的瘀血傷痕,磕磕巴巴在舉證:“我、我昨天夜裡,打算把金佛帶來熔了,但是賀延春他不肯,我就和他爭執起來,後來我就鎖了門,去睡了……這金佛是我家長輩私存的黃金打的,我有權利處理,是賀延春,一定是他舍不得自己打出來的金佛,偷走了那尊金佛!”
夢裡的賀延春要年輕許多,五十出頭,正是壯年,他抬頭看著臺子上的人。
他們目光交匯,董商戶短暫地躲了一下,但還是定定向他看來。
賀延春隻看著他,目光如炬。
被按在地上的人,從未偷竊;站在臺上說要捐贈的人,也不舍交出。
某種意義上,他們出奇的在維護同一樣東西——那尊金佛,那尊被寶華銀樓奉為鎮館之寶的金佛。
賀延春不想熔了自己的心血,即便挨打,也隻咬牙啞聲道:“我沒有,我賀延春,一分一釐從未偷過——”
他不認。
他手腳幹淨,哪怕是一個打金匠的時候,也從不碰一分一毫。
臺上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嗤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見棺材不掉淚,帶證人來,賀延春你也好好聽聽,你徒弟是怎麼說的!”
有人被推搡著帶過來,站在了賀延春面前。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長得瘦弱,哆哆嗦嗦的,不敢抬頭的樣子帶著畏懼。他不隻是對臺上,更多的是在看向賀延春的時候,眼神稍一接觸迅速移開了目光,指著道:“我親眼瞧見,是他,是我師父偷了那尊金佛……”
“你放屁!你胡說!我——”賀延春被人按住,在地上無法動彈一步,他喉嚨嘶啞幾乎喊出血:“老子這輩子就是窮死、餓死,也不偷別人一分錢、一粒米!”
臺上的人呵斥道:“賀延春,事到如今你還嘴硬!現在送你去農場勞改,好好認識自己的錯誤,什麼時候把金佛交出來,什麼時候才能重新做人……這是破四舊!你不能妨礙我們破四舊!”
賀延春被人按著跪在地上,他膝蓋硬,硬挺挺幾乎整個人都被按到了泥土裡。盡管如此,他梗著脖子抬頭,咬牙看著那個指證他的年輕人,質問為什麼害他。
對方卻跟他劃清界限,躲在火把下起伏的陰影裡,怯懦道:“你、你不是我的父親,我們是養父子,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裡……我要同你劃清界限,要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說到這裡,大約有了幾分底氣,略提高了聲音質問道:“對,我得去找我父母,你要告訴我,他們是誰!”
賀延春喉結滾動,對他道:“你是一個沒人要的私生子,生下來就被扔在田埂上。”
第74章 舊夢(2)
“本來就是一個快要死了的孩子,你哪兒來的父母?”
“野狗要吃了你,是我把你撿回來,養到這麼大。”
對方像是鼓足了勇氣,抬頭道:“賀延春,我要跟你斷絕父子關系!”
……
他睜開眼。
眼眶猶熱。
醒來已是清晨。
地上有晨光與暗影的交界線,寬大地磚破損之處,有細草從縫隙探出。
矮窗外是小孩跑過的腳步聲和笑鬧聲音,模糊聽到在喊“爺爺”。好像有這麼一個孩子在,整個院子,整個老房子,都鮮活靈動起來,斑駁陳舊的時間冕針轉動,塵土飛揚中,緩緩前行。
蒼苔滿地,物是人非。
賀老頭坐了片刻,起身去洗了把臉。
院子裡,雷長壽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正在抽旱煙,瞧見他來,拿起煙絲葉子,也給他卷了一支。
賀老頭接過來,隻抽了一口就嗆得咳嗽。
雷長壽瞧見笑起來,安撫道:“這煙葉是自家種的,烤過三道,勁兒大,老先生慢點抽。”
賀老頭原本有點眼眶微紅,但他年紀大了,本就容易如此,這會兒被嗆了幾下旁人也瞧不出,隻當是剛才咳嗽得厲害才如此。
山上清晨微涼,太陽緩緩升起。
陽光照在身上,賀老頭揣著手,眯著眼睛坐在門口曬太陽,他覺得這樣很好,也有些理解村口那些老人為何會這樣了。
年輕那會兒覺得這是偷懶。
年紀大了,覺得這麼懶懶散散,身上有光照著,暖洋洋的又活一天,挺好。
白子慕在一旁院子裡的光亮處,在跟哥哥玩兒踩影子的遊戲,他負責躲,雷東川就跟在他後面不緊不慢地伸腳,小孩跑來跑去,額頭上都冒了汗。轉身瞧見賀老頭出來,白子慕就不玩兒遊戲了,跑過來扶著老人膝蓋,親親熱熱地喊他:“爺爺!”
賀老頭笑了一聲,點頭道:“哎。”
一旁的雷長壽卻是看出端倪,故意逗小朋友:“子慕啊,怎麼又要輸了嗎,你這可不行,每回快被你哥哥追上的時候就不玩兒了……”
雷東川過來道:“爺爺,你別說小碗兒了,不然一會他該不和我玩了。”
雷長壽:“……”
賀老頭哈哈笑起來,揉了小卷毛腦袋一把。
村子裡有一家豆腐坊,隔三岔五都有新鮮的豆腐、豆漿,本來是雷長壽要去買的,賀老頭聽見主動起身道:“我來吧,正好在村子裡轉轉,熟悉一下。”他招手讓兩個孩子過來,一手牽著一個道:“走,爺爺帶你們買早點去,東川哪,你一會在前頭帶路。”
“哎!”
雷東川走得快,加上山裡都是碎石子鋪的小路,轉來轉去,他在前頭跑上幾步就回頭去看後面的一老一少。
三個人慢悠悠從半山腰下來,走到了山腳下的村子裡。
豆腐坊的煙囪已經飄了白煙,木格攏著的豆腐被搬到房舍前的長桌上,籠布掀開,熱氣騰騰。剛出鍋的滷水豆腐很是誘人,賀老頭買了兩塊,瞧著對方裝進袋子裡,就提著背過手去,又道:“再來三碗豆腐腦,加糖。”
豆腐坊的小老板操著一口鄉音道:“大爺,沒有豆腐腦啦!”
“那來兩碗熱豆漿,加糖。”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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