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起頭來,”賀大師上前一步,隔著玻璃擦盯著他不放,視線從他身上到他手腕,看到他下意識背過一隻手,吸了一口氣眼眶微微泛紅:“曹六指兒?你手指頭,怎麼沒啦?”
那個員工肩膀顫抖了一下,微微抬頭,是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他嘴唇嗫嚅,一句話未說出口就先落了淚。
沒喊出的那兩個字,分明是“師父”。
賀大師這麼一喊,陸平他們幾個立刻就圍攏過來,看到之後都很驚訝,陸平喃喃念了一聲佛,一旁的馬劼開口喊“師哥”,寶華銀樓來的幾個人都向前相認。
曹善武走出來,摘了廚師帽拿在手裡,要給師父磕頭。
賀大師擦了眼淚,雙臂有力扶著他,顫聲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善武啊,你快起來,讓外人看笑話。”
*
陸平安排了地方,去了食堂二樓的一處包間,幾個人坐下說話。
寶華銀樓眾人從未想過會在這裡遇到故人,都有些激動,陸平站起來給他倒茶的時候手都在抖,茶水撒出來,又趕忙用衣袖擦去。
曹善武還穿著廚子的一身衣服。
他老了很多,面容帶了深淺皺紋,看起來過得並不好,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身體還算健康。他坐在那還在安慰賀大師,笑著道:“師父,您瞧,我現在胳膊比以前還有力氣,這些年端鐵鍋、顛勺,可麻利了。”
賀大師握著他的手腕,不顧他想躲的意思,拽到自己跟前看了之後心痛道:“你的手這是怎麼了?”
曹善武原本六根手指的那隻手,如今隻剩下了四根手指頭,留下一個陳年傷疤在手上。
他把那隻殘疾的手往衣袖裡攏了攏,有些歉意道:“之前做工,沒留神切到了手,後來小指頭也跟著壞死,沒辦法,隻保住了現在的這幾根手指……師父不看了吧,別再嚇著您。”
賀大師不嫌棄他,當即開口讓他回來,“善武,你把這份工作辭了,來我這,就留在我身邊,哪裡都別去了。”
曹善武笑了一下:“師父,我現在當個廚子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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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你這手藝,去做個廚子怎麼能行……”
“師父,我現在隻能當個廚子啦。”
賀大師啞然,視線看向他的手。
曹善武下意識把手往袖子裡收攏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克制住,平靜地把手放在桌面上任由師父看。
他的因為常年勞作已變得粗糙,仔細看的時候,不難發現會時不時輕微顫抖,他的手廢了,做不了精密活計,這已是不爭的實事。
賀大師哽咽了一聲,眼圈泛紅:“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們啊……”
曹善武嚇了一跳,慌得連忙起身,他動作粗苯,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撫老人,急得一疊聲道:“師父您這是說的什麼話,當年的事您也是受害者,別說被關在那的是您,就是其他的大師傅我們照舊會去……錯的是那個世道,是那些壞到骨子裡的人……”他語無倫次說了許多,那隻手被賀大師握住的時候,年過五旬的漢子落了淚。
……
過了良久,包間裡的人情緒才平復下來。
賀大師雖然難過,但還是堅持留了曹善武在自己身邊。
“說起來都是緣分,若不是你這幾個師弟哄我來看大學,也見不到你。”賀大師笑罵了一句,倒也不生陸平的氣了,他拽了白子慕過來給徒弟介紹,“善武,就是他,這是子慕,我今兒就是去給這孩子看學校。他高三啦,馬上要高考,要不是這孩子勸著我進來逛逛校園,我今日還找不見你,我們師徒也團圓不了……”
曹善武看著白子慕也高興。
他摸了身上,翻找物件想做見面禮,隻是他一貧如洗,找了一陣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白子慕怕他為難,主動開口道:“曹伯伯,您是不是也有東吳大學的餐卡?那個卡可以給我看看嗎?”
曹善武連聲答應:“可以,可以,這卡送你了,你拿著用就好,就是裡面的錢不多,大概隻有不到100塊……”
白子慕雙手捧著接過,認真道:“夠啦,謝謝曹伯伯。”
倉田哭得眼睛紅腫,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吸了吸鼻子從兜裡掏出一件嵌寶累絲平安金環,這東西原本是他剛才講座上當道具的,仿照明清的款式做的一個小戒指,用的材料不錯,這會兒趕忙給曹善武遞過去,彎腰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師哥,您用我的。”
倉田把東西放在曹善武手裡,又往白子慕那邊推了推,有意幫師哥送人情。
還未等送出,白子慕就笑著拒絕道:“不用了,曹伯伯剛才已經送了我一份大禮。”
曹善武不懂,他剛才隻送了一張飯卡而已啊?
賀大師讓徒弟把酒滿上,他今日高興,拉著曹善武幾個人一同喝了幾杯,老人用小酒杯,對方幾個全都上了茶碗,這裡沒有烈酒,但是燙上一壺黃酒也足夠讓人沉醉其中。
賀大師回去之後,又留了曹善武秉燭夜談。
白子慕一個人回了房間,他手裡轉著那張薄薄的飯卡,另一隻手拿了鋼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片刻之後,整理出一點思緒。
他剛想拿起一旁的手機撥打號碼,忽然看到桌面上的鬧鍾,已經過了12點。
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打給雷東川。
已經很晚了,他哥這會兒應該睡著了,明天不是去學校就是去百川,也不知道他哥哪裡來的那麼多力氣,可以做那麼多事。
白子慕趴在木桌上,手指輕輕戳了兩下手機,忽然笑了一下。
他好像也被慢慢同化了,為百川的事忙碌到半夜,也不覺得累。
如果,哥哥在他身邊就好了。
這樣他有什麼想法,就可以面對面告訴他,隻要他眼睛一發亮,他哥就像是接到了什麼信號一樣,心裡想的事,都可以實現。
*
中秋節。
學校放了半天假期,讓大家回去吃團圓飯。
這是百川最忙的時候,雷東川留下幹活,忙累了,倒是也不會多想。
隻是他會時不時去掏出手機來看,偶爾等到一條短信過來,就站在原地回復,一來一往,回了不少。
若是其他家長瞧見,可能會以為這是孩子早戀了,但是雷媽媽看到之後非但沒管,還會主動讓雷東川幫自己也發兩條,問他道:“子慕怎麼說,什麼時候回家來?”
雷東川把手機揣兜裡,道:“要再多等幾天。”
雷媽媽比他還失望,追問道:“為什麼啊,當初不是說好了過完中秋就回來嗎?”她也不去忙工作了,站在那指揮雷東川拿出手機發短信,“你問問,就說是我的意思,說我想他了,讓他早點回來,不就是螃蟹嗎,我給他買一筐——”
雷東川原話發過去,等了片刻,那邊就回信了。
雷媽媽湊過去看:“我瞧瞧,子慕說什麼了?”
雷東川看了一眼,笑道:“他說給您定制了幾套真絲旗袍,都是上好的蘇繡,等回來不用一筐螃蟹,給他留兩隻就夠了。”
雷媽媽心裡又酸又甜,嘆道:“子慕這孩子,頭一回離家這麼長時間,上次去白家也沒這回久吧?”
雷東川又看了一遍信息,把手機收起來,去幹活了。
年節假日,是超市和大賣場最忙碌的時候,等忙碌過去這天之後,雷媽媽又帶著雷東川去了縣鎮上各家百川超市視察了一遍。
中秋擺酒,也挪到了後面。
鄉下注重節日,雷長壽對兒子、兒媳的工作十分支持,並不要求他們一定過來,但是瞧見兒媳和孫子過來的時候,雷家兩位老人還是非常高興的。
雷奶奶要再去炒幾個菜,雷媽媽連忙起身道:“媽,不用了,我和東川在外面吃了酒席過來的,百川那邊辦了個慶功宴,留大家喝了杯酒水,想著您和爸在家等著,特意提前趕回來的。”
雷奶奶心疼道:“這麼忙就不要特意往家跑一趟,多累啊,你呀也要愛惜身體才是,我和你爸一直住在這,什麼時候回來看都行呀。”
雷長壽也笑著點頭,贊許道:“對,方錦啊,老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咱們一家人以後團圓的機會還多著了,不急。”他看了一眼雷東川,瞧著孫子腳步有些虛浮,問道:“東川這是怎麼了,喝酒了?”
雷媽媽道:“嗨,別提了,今兒慶功宴不是高興嗎,有人過來敬酒,東川幫著擋了下,替我喝了兩杯。”
“喝的多嗎?”
“我也不知道呀,這傻小子長得那麼高,我都沒來得及瞧見——”
雷長壽笑呵呵道:“東川長大了,知道護著你,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
雷東川酒品還不錯,坐在那不怎麼吭聲,給湯也知道喝。
喝完了之後還自己去刷牙——這會兒瞧出醉了的模樣了,沒拿牙刷,無實物模擬了半天,動作倒是挺標準。
雷長壽樂得不行,給他拿了牙刷,傻小子自己愣半天,又認真刷了一回。
晚上睡覺的時候,雷東川照舊睡在他和白子慕的那個房間裡。
那幾杯酒水,很快就讓他睡著了。
雷東川做了一個夢。
他以前也做過這樣火熱的夢,夢裡的人看不清,雲裡霧裡就結束了,但是這次看得清楚了。
那個人和往常一樣坐在他身邊,趴在書桌上睡覺,春日的陽光和微風吹拂,對方的頭發微微翹起來一撮兒,跟小時候一樣不太聽話地卷著。
明明是教室裡,但雷東川的膽子很大。
雷東川抓了男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對方有些驚訝,臉慢慢漲紅,還瞪他一眼:“在上課——”
男孩皮膚一直很白,藍色的血管在肌膚下看得清晰,帶著與生俱來冷白的色澤,在對上所有人都是淡漠神情的那張漂亮面孔看向自己的時候,那雙眸子裡倒映著的是他,耳尖和脖頸泛紅,也是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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