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卡跟他大概講了一下拿到金佛的事,從那兩伙人攜寶入藏到白子慕他們車禍無意中碰到,再到那伙笨賊冒冒失失跑進自己地盤,白子慕來見他之前做過調查,郎卡自然也查過對方。
老金匠聽完之後,十分感慨,跟著點頭道:“金佛跟他有緣分,應當是他的。”說完之後,又對郎卡口中的白子慕更好奇了,“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聰明的小朋友?”
“最近剛認識的。”郎卡道,“說起來確實有些緣分,他如今也在飲馬城。”
老金匠知道這東西講究緣分,強留不得,隻能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兩眼,叮囑郎卡道:“如果以後這尊金佛修復好了,你跟那位小朋友說說,讓我再去看看。”
“希望有機會吧。”
“肯定有的嘛,你都說了你們有緣分。”
老金匠留下郎卡喝酒,兩個老朋友好長時間沒見,一起聊了聊。
老金匠脾氣古怪,沒什麼朋友,郎卡身邊的人多,但能坐下來一起聊聊過去的屈指可數。
大概是看到了難得一見的金佛,又喝了酒,老金匠的話比平時多,問起那個小朋友:“你來飲馬城的路上,還救了他的家人?這可真是,用你們漢人的話說,什麼一線牽來著……?”
郎卡下意識想反駁,後來又想老金匠喝多了酒也聽不進什麼解釋,隻能言簡意赅道:“這句話不能用在這裡,那是對很重要的家人才能用的。”
老金匠喝得臉上紅紅的,咧嘴笑道:“有什麼不一樣嘛,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為別人著想,往年都要等到春天之後才來飲馬城,這次為了小朋友,特意跑一趟,他對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他視線落在放金佛的皮箱上,嘆道:“可惜我手藝不好,不敢修。”
老金匠自怨自艾,喝了酒的緣故,甚至還抽噎了兩聲,念叨著自己幫不上忙。
郎卡道:“你也不用太過自責,我不怪你。”
老金匠大聲抽噎了一聲,鼻頭紅紅的,擺手道:“我也不是為你,隻怪自己沒用,幫不上金佛。”
郎卡失笑。
他覺得有點可惜,老金匠是他接觸過手藝最好的人,如果他都不敢接這份修復的工作,那恐怕這裡確實沒有人能修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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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來想去,也隻能把金佛原樣交給白子慕他們。
老金匠聽他講一路和白子慕過來的時候發生的趣事,抬頭看了他幾次,忍不住嘿嘿笑著道:“郎卡,這可不像平時的你,你管教白子慕比我管兒子還多。”
郎卡:“他比你兒子聰明,等下次我帶他來見你。”
老金匠:“……”
郎卡慢慢喝酒,過了片刻又搖頭嘆道:“不過太聰明了也不好,主意大,隨他去吧,年紀小的人總會想飛去更多的地方,多在外面看看也好。”
老金匠哈哈笑道:“你這說的,真當兒子養啦?”
“沒有,我隻是覺得他長得有點像我的孩子。”郎卡也笑了一聲,仰頭喝了酒。
老金匠給他倒酒,酒水斟滿,笑容也慢慢收斂下去,沉聲問道:“還在找嗎?”
“嗯,在找。”
“以後,也還要找嗎?”
“對。”
郎卡說的很簡潔,老金匠卻嘆了一聲。
他和郎卡認識是在十幾年前。
當時他還是背著行囊趕路的手藝人,在江水邊遇到了被衝上來的郎卡。那時候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是傷,簡直不能算是一個人了,勉強靠一口氣支撐著,老金匠趕忙帶他去治療,藏地沒有好的醫療條件,連藥都不怎麼充足,可這個漢子硬生生熬過來。
冬天之後,郎卡眼睛壞了一隻,腿鋸斷了一截。
但人還活著。
他臉上都是疤痕,額骨碎裂凹陷一塊,脖子喉嚨那也有被樹枝扎破的痕跡,險些橫穿而過——就這樣,他還是活下來了。
郎卡傷得極重,他在昏迷的時候,會喊一些聽不清內容的話,說了很多,醒過來的時候勉強記下來一點,但是很快又反復發燒,記不清那些事,即便後面用紙筆記下來一些,字跡模糊,記得順序混亂,顛三倒四。
老金匠同行的人嫌棄他,隻有老金匠動了惻隱之心,留下來照顧他。
一直調養了近兩年,郎卡才慢慢好轉。
他的喉嚨受了重傷,聲音嘶啞,幾乎是一點點重新學會了說話。
和過去有關的,隻有被江水一同卷上來的破損衣物——已經隻能用碎布料可以形容,模糊能看出是一件迷彩服,沒有身份證件,有的也僅有迷彩服胸前縫著的姓名,殘缺不全,勉強能辨認出一個“賀”字。
老金匠漢話說的不太好,更不認得漢字,隻能用“喂”來喊他,而男人也不反駁,除了治療傷口,就隻是呆愣愣坐在病床上。
老金匠看得出他有心事,但也幫不上什麼,直到有一天老金匠帶他去醫院的時候,郎卡顫抖著手寫下了“賀朗”兩個字。
老金匠很驚喜,問道:“你記起來了?”
郎卡搖頭,依舊沉默,過了好一會才啞聲道:“沒有,我自己起的。”
他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怕自己連僅剩的這一點都忘記。
這是他衣服上留下來的姓,但是他沒有印象。
也因為這一點線索,他開始了漫長的尋找。
藏地人漢話說得不太流利,慢慢就喊成“郎卡”,他也沒有反對,草原上就有了郎卡這一號人物。
……
老金匠跟他認識多年,知道他這麼多年一直都在辛苦尋找,開口想勸,但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能嘆了口氣道:“你也不要那麼倔嗎,要是實在找不到,也要想想自己,你找了多少年了?總不能一直找下去,你總有老了的那一天,到時候要後悔。”
郎卡抬頭看他。
老金匠嘀咕:“說真話了人不高興,拿棍子了狗不高興。”
郎卡冷淡道:“你再說一遍。”
老金匠不怕他,梗著脖子道:“我說的又沒有錯,你前兩年不是一直頭疼嗎,送去醫院好幾次,我在飲馬城都聽說了,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想那些就犯頭疼病,總該也為自己考慮考慮。”
郎卡放下酒杯,有些不悅,起身要離開。
老金匠隻能去送他,絮絮叨叨跟他說話:“你不要動不動就發脾氣,你這幾年脾氣越來越大,現在也隻有我一個人敢這麼跟你說話。郎卡,我知道你心裡有一條河,但你要渡過去,才能好好活著啊……”
郎卡冷聲道:“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計較,但下次不要讓我聽到這些話。”
老金匠嘆了一聲,隻能點頭。
他送了郎卡去樓下,目送他上了車,等車子開走了才慢吞吞走回樓上去。
車上。
郎卡扶著額頭,擰眉不語。
前面開車的人看了他一眼,低聲問道:“老大,要不要吃止疼藥?”
郎卡輕輕搖頭,拒絕道:“不了。”
“可是醫生說,你這病需要好好治療,不能一好轉就停下來……”
郎卡抬頭看他,對方在後視鏡裡看到之後立刻噤聲,不敢再勸。
郎卡回到住處之後,先把黑皮箱交給副手,讓他妥善存放,緊跟著就看到房間桌上擺放著的一盤酸梨,有些驚訝:“現在就有酸梨了?”
副手道:“街上賣的不多,城東有一點,我本來還想去買,結果今天剛巧有人送了一些過來。”
郎卡拿起一枚,問道:“誰送來的?”
副手道:“就是老大你在路上救下的那個女人。”
郎卡頓了一下,追問道:“她自己來的?”
“那倒沒有,身邊跟著一個男人。”
“誰?”
“跟白子慕一塊的那個,叫雷東川的。”
郎卡失笑:“那叫什麼男人,還是個半大孩子罷了。”
副手不敢吭聲,心裡想的卻是哪裡有近一米九的“男孩”,而且長得兇神惡煞的,那雙眼睛眯起來就不太像好人,坐下來雙手搭在膝上,開口的時候比他瞧著都有氣勢,像是在第一把交椅上坐慣了的人。
郎卡慢慢吃了一個酸梨,吃過之後用清水漱口,換了衣衫入睡。
他來飲馬城之後,睡得並不好。
今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久違的往事。
那是他早年時頻繁做過的夢,江水轟鳴,倒卷入口,他渾身浸透在夾著冰渣的江水中,苦苦求生。
就在他幾乎已經絕望要放棄的時候,耳邊模糊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他心裡有念著的人,就憑空又多了幾分力氣,強撐著抱住了一根浮木。後來浮木也有幾次險些抱不住,也不知是真的,還是他憑空想出來的,隻覺得有雙柔柔的手託住他的胳膊,讓他抱緊最後的救命稻草,從江水中掙扎,也因為最後那一絲力氣才讓他活下來。
他夢到老金匠為他治療傷口,在夢裡他又變成了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面容可怖。
他認不出自己,也無法從別人口中問出自己是誰,甚至連生死間一直念著的那抹柔弱身影,也慢慢變成水霧,看不真切。
老金匠信佛,教化他萬般皆苦,隻可自渡。
可他偏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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