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悟卻徑直推開了距離跑車最近的店鋪木門,語氣親昵地喚道:“明叔,我來了。”
站在高挑的背影後探頭一望,池靄瞧見了頗有上世紀風情的裝潢布置,以及一個站在散落著無數布料和圖紙的桌子後面,側頭查看著塑料模特身上旗袍的中年男人。
被喚作“明叔”的男人聽到方知悟的聲音很快轉過頭來。
他的目光沒有在方知悟臉上停留過久,而是掠過他,注視著從他身後上前的池靄。
“少爺就是要給這位小姐訂做旗袍嗎?”
扶著半滑下來的金絲眼鏡,明叔稱贊池靄一句,“看小姐的氣質,穿旗袍肯定好看!”
“明叔,你不能叫小姐,她是我的未婚妻。”
方知悟隨手關上門,在狹窄的店鋪內尋到僅有的一把椅子坐下。
“原來是少奶奶啊。”
聽到“未婚妻”三個字,明叔唇角眼梢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
池靄見到這老派的店鋪,以及店鋪主人老派的稱呼,便猜到了方知悟帶自己來這裡所為何事——她知曉方家有位僱佣了很久的御用裁縫,非重要場合輕易使喚不得。
看來就是眼前這位。
明叔放下手頭的工作,忙不迭地去為方知悟和池靄泡茶。
他像是獨自寂寞久了,對著兩人就有些絮叨:“少爺,幾年前我就和您說把少奶奶帶來我這裡做套衣服,您一直藏著掖著不肯答應,今天終於舍得讓我見見了!”
方知悟把玩著指間的墨鏡,睨向池靄一眼,理所當然地把過錯歸攏到她身上:“她是學生,還沒畢業,日常忙得很,連我媽都很少見,也就是現在大四實習了才有空闲。”
“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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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點好,忙點好,隻有頭腦聰明的人才有許多事情忙呢,不像我那個兒子,讓他先把裁縫學起來不願意,非要出國學習洋人那幾套,畢業了又找不到工作在家裡蹲著。”
把茶杯分別遞給方知悟和池靄,明叔又從內間搬出一把椅子放到池靄身後,接著才轉頭走向工作臺,拉開內嵌的抽屜,從中取出一套測量身材尺寸的工具。
他們之間顯然很熟,方知悟聽著他的抱怨,隨口道:“那有什麼難的,你兒子想進哪個公司,或者將來有什麼打算,和我說一聲就是,我找人幫他安排。”
明叔義正辭嚴拒絕道:“不能這樣,少爺,他得自力更生!”
“好,都喜歡自力更生……”
方知悟反復念叨著這個詞語,不知想到什麼,扭頭瞪了池靄一眼。
池靄捧著青花瓷的茶杯,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幸好那頭明叔道:“來,少奶奶,請到這裡來,讓我為您測量尺寸。”
第13章
明叔家裡世世代代都是裁縫,而他本人的從行年數更是佔據了半生。
工具在他手中不再是冰冷死物,一串串精準的數字經由唇舌報出,又被他妥善記錄。
測量完尺寸,明叔詢問池靄有沒有喜歡的顏色和圖案花樣。
池靄本想客氣回復對方看著來就好,她相信專業的眼光,誰料在旁邊坐也坐不安分的方知悟,突然從夾克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折疊四方的紙。
“旗袍的式樣我已經幫她想好了,明叔你按照這張圖來做就行。”
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不把紙張打開給池靄看過,而是徑直交到了明叔手裡。
明叔低頭細細看完,問:“這件旗袍是少爺您設計的嗎?”
“嗯,很久之前隨手畫著玩的。”
得到方知悟的答案,明叔含笑誇獎道:“這件旗袍光是在腦海裡想象出來我就覺得很適合少奶奶了,少爺您這麼有天賦,不幹我們這行真是可惜!”
方知悟端著青瓷茶杯,動作優雅地喝了口茶水,對明叔的提議表現出幾分興趣:“等哪天我酒吧開膩了,說不定會來你們行業試試。”
“那太好了,阿賢不願意學,我這手藝傳給少爺您也是一樣的!”
阿賢是明叔孩子的小名。
明叔這話出口,隱隱有將方知悟看作自己子侄的意思。
可歸根究底明叔不過是方家僱佣的一個裁縫,而方知悟卻是高高在上的少爺。
池靄以為方知悟會露出被冒犯的不悅表情。
沒想到他真如同個後輩般應和兩聲,說要是做裁縫一定來找明叔學習。
池靄旁觀他們之間和樂的氣氛,心中對身旁這位向來目中無人的青年有了些許改觀。
不過改觀歸改觀,她仍舊很好奇方知悟到底在紙張上畫了什麼。於是站起身,想走到明叔面前去:“所以阿悟為我設計的旗袍究竟是什麼樣子?我也想看看。”
方知悟探出長腿往旁邊一攔,趁池靄沒有防備,手撐椅面瞬間站起來堵在她身前。
他個子極高,站立的姿態仿佛山嶽般將相對嬌小的池靄視野全部擋住。
而池靄腳步的去勢來不及收攏,連帶整個身體撞進了方知悟的臂彎。
二人猝不及防抱了個滿懷,回過神來的一瞬僅是彼此對視,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將這一變故盡收眼底的明叔並不知曉方知悟和池靄眼中的波濤洶湧,在他的角度看來,現代社會這麼開放,未婚夫妻隨時隨地秀個恩愛也屬正常。
他眉開眼笑著說道:“原本還擔心按照少爺的性格,就算到了我這個年紀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伴侶,現在看到你們兩位感情這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短暫的愣怔過後,池靄維持完美的未婚妻人設,替方知悟說起話:“我倒覺得阿悟這種個性很好,畢竟人活一世,想要讓所有人都舒服太難了,隻要對自己愛的人好就好。”
聽了她的話,明叔的笑容更加欣慰:“正是您說的這個道理!”
池靄和明叔一唱一和,化解了眼下對於方知悟而言有些尷尬的氣氛。
隻是方知悟始終沒有搭腔。
池靄又不動聲色用餘光看他一眼,發覺他緊繃的眉峰到底和緩了下來。
告辭明叔出來,兩人在柯尼塞格旁邊停下。
池靄重復起來時電話裡提過的請求:“我剛才抽空在手機軟件上看了一眼,這條老街附近很難打到車,看在我剛才那麼配合的份上,希望你可以送我回趟學校。”
因著池靄在裁縫店和明叔的對話,方知悟的心情還算不錯。
但他沒有立即打開池靄手畔的車門,而是微微挑起眼梢,自上而下俯首朝她問道:“你剛才那麼誇我,為的就是讓我心甘情願充當司機對不對?”
這話處處都是陷阱,似乎怎麼說都能被方知悟挑出錯處。
說是真心話,會被方知悟馬上打上標籤定論為撒謊。
說不是真心話,估計方知悟會毫不留情地把她丟在這裡開車離開。
池靄稍一思索,想出了應付青年的辦法。
她圓潤的眼珠為了展示誠懇沒有做出任何躲閃的偏轉,注視著對方,用最平淡的語氣說道:“方知悟,也許有時候為了瞞過長輩和其他人的眼睛,我會說出一些違心的話語,但有一件事我從來不會說謊,我很羨慕你永遠選擇做自己,也很欣賞你真實坦率的品質。”
得到這個答案的方知悟定定回視著她,良久沒有言語。
然後他轉身走向另側車門,在跑車發出解鎖聲的一刻道:“池靄,我還是很討厭你。”
然而討厭是真,當那雙異常幹淨的瞳孔之中滿是自己的時刻。
方知悟也難得的愉悅了一瞬。
-
老街到池靄的大學有些距離。
漫長的四十分鍾裡,池靄靜賞沿途的風景。
方知悟則打開音響,重復播放起一位港臺男歌手的老歌。
等池靄已經能夠在心中跟唱幾句歌曲的高/潮部分時,熟悉的建築尖頂躍入她的眼簾。
從提包裡提前拿出學生卡,池靄又委婉暗示方知悟可以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將自己放下。
方知悟卻直接將車停到了學校正門附近。
迎著門衛投射過來的、如有實質的目光,池靄放棄跟他計較的打算,說道:“謝謝你送我過來,那我就先下車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祝你一路順風。”
方知悟松開方向盤,抱起手臂,任憑池靄按下按鈕開啟車門。
轉過身,不用再看見青年的面孔時,池靄才徹底松了口氣。
她朝打卡的閘機走去。
又驟然聽見身後傳來從遠及近的足音。
回頭,是大步跟上來的方知悟。
他將盾牌狀鑰匙握在掌心一下一上拋玩著,走得很快,姿態卻遊刃有餘。
池靄在閘機前停下,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靄靄。”
走到近處,方知悟異常繾綣地叫她一聲,展臂勾上她的肩頭,灰綠瞳孔自內滲透而出貓一樣的狡黠,半是撒嬌地說道,“把人家用完就丟,哪有你這樣的……”
他的聲音不小,尾音處更是七拐八繞,營造出了異常哀怨的效果。
窗口聽到他們對話的門衛大叔,視線更是傳來幾分譴責。
就好像池靄是什麼拔x無情的渣女。
他們的背後,眼見有其他返校的學生陸陸續續走來。
池靄不想跟方知悟一起上明天的學校論壇頭條,驗證過學生卡後,將他迅速拉到了門衛看不到的角落:“方知悟,我才在明叔那裡誇了你,你可不要反過來恩將仇報。”
“說吧,到底想怎麼樣?”
“反正我也無聊,你要做什麼就帶上我一起吧。”
計劃成功一半的方知悟收回勾肩搭背的手,站在樹影底下理直氣壯地要求。
漆黑的頭發,多情的眼睛。
抬起下巴透出理所當然的神情時,有一種全世界都應該為他讓步的驕傲和鮮活。
池靄看著他,突地想起了被祁言禮用作頭像的黑貓Puppy。
而方知悟不需要養貓。
因為他本身就是一隻壞脾氣的漂亮貓咪。
嗯,還是長毛難打理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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