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悟這次穿了套正式的黑色西裝, 車也換成了低調沉穩的保時捷卡宴。在他們的身後,隨行的保鏢們開著一輛寬敞的越野車,座位和後車廂裡擺滿了方家準備的年禮。
從任教的大學辭職後,池之軒選擇在濱市的懷仁區創業。這些年有了方家的幫助,他的事業不斷壯大,如今他們的三口之家坐落在懷仁區靠近森林公園的高端小區裡。
方知悟把車開進別墅區,在庭院前的空曠處停靠,吩咐保鏢把各色年禮搬下車。
兩位保鏢來來回回正忙碌著,典雅氣派的歐式雕花門向兩側徐徐打開,打扮得活像要參加商務宴會的方家夫婦洋溢著熱情的笑容迎接了出來:“靄靄,知悟,你們來啦!”
“姐姐好,姐夫好,祝你們新年快樂。”
還在上小學的異母弟弟池聞樂也穿著精致的西裝,領帶打成小小的溫莎結。他見到池靄二人,依照父母事先的吩咐,同他們略顯生疏地打了個招呼。
池靄喊了聲“父親、向阿姨”,那頭向華熙已然挽著池之軒的手臂快步來到他們面前。
這是向華熙第一次見到方知悟的真人。
盡管在池之軒偶爾拿給她看的照片中她就知道方知悟的容貌極其出眾,但近距離對上這張面容,饒是年長如她,也禁不住在雙眼中飛快劃過一絲被全然驚豔的亮色。
向華熙緩了緩視線,低頭去看跟在方知悟身後的保鏢們手上拿的禮袋,哎呦一聲笑了起來:“親家也真是的,知悟願意來我們都很開心了,還帶這麼多禮物,真讓人不好意思!”
方知悟也跟著笑,面上做足了功夫,客氣得體地說道:“向阿姨,這裡頭有個鱷魚皮的铂金包,是我媽託人從歐洲帶回來的限量款,希望您能夠喜歡。”
顯然,還沒有開始吃飯,方知悟已經被當成了全場的主角。
池之軒看了眼站在方知悟旁邊,沒怎麼開口說話的池靄,存在感不明顯的慈父心腸促使他說道:“靄靄,你穿的這麼少,還是別跟知悟在冷風站著了,快進去吧。”
向華熙火速反應過來:“對對老池說得對,你看我,看見孩子們高興得什麼都忘了。”
池靄回望他們,勾起唇角算是一笑。
發跡後的池家,底蘊未成,在裝修風格方面多多少少仿照了方家半山莊園的痕跡。隻是在細節處,又增添了許多向華熙這位千金小姐喜歡的植物花草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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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裡到處散落著池聞樂的玩具和私人物品,充滿了一家三口的溫暖氣息。
這裡當然名義上也算是池靄和池暘的家。
但每年回來,池靄都覺得自己像極了闖入其中格外突兀的不速之客。
方知悟陪伴池靄跟在方家夫婦身後,緩步走向飯廳。
一路上,他一邊應付喋喋不休的向華熙,一邊又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池靄的身上。
窺見池靄目光中轉瞬即逝的諷刺,他不由得默默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來來,這些都是我親自下廚做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
向華熙拉開池之軒手畔屬於池暘的空位,示意方知悟坐下。
而視線正逡巡在滿桌西式菜餚的池靄冷不丁收回目光,保持微笑說道:“哥不在,他的位置是不是應該留出來?權當是他也陪著我們吃完了這頓團圓飯。”
耳畔忽然響起池靄在“團圓”二字上加重的話音,向華熙下意識向她看去、
見她依然維持著平穩鎮定的笑意不似生氣,這些天以來隱忍許久的向華熙便有心擺一擺長輩的架子:“靄靄,知悟坐在小暘的位置上,你們對面就是我和你弟弟,這不是正好嘛?非要空出一個來,看起來怪孤單的,等會兒我們一家人拍家庭照也不好看。”
池靄定定注視她幾秒,又垂下眼簾看著把手尷尬放在拉開的椅背上,繼續放著不是,收回去也不是的池之軒,不動聲色問道:“父親認為呢?”
“你父親當然是——”
“聽我的”幾個字還沒說出口,方知悟已然邁開長腿在正數第三個空位上坐下,像是沒有讀懂暗潮洶湧的氛圍一般輕快地說道:“我是客人嘛,坐在這裡正好。”
他又轉過頭親昵地拉了拉池靄的衣袖,“你坐我左邊,你左邊的空位就留給池暘!”
向華熙敢駁回池靄的要求,卻不敢再以同樣的態度反駁方知悟。
就連池聞樂都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中明白,現在的優越生活絕大多數來自方家的幫扶,一定要盡力討好忍讓方知悟,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惹惱他。
讀懂氣氛的池聞樂,怯怯地抓住母親的手指、
向華熙有些下不了臺,連帶面上的笑容都顯得訕訕。
過了幾秒,她又很快恢復到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動作優雅地提起魚尾裙擺,與空無一人的位置面對而坐,繼續用熱情的語調囑咐道:“知悟,靄靄,這些菜都是我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特地跟一個很有名的西餐大師學的,你們嘗嘗看好不好吃?”
這些菜好不好吃,池靄不清楚。
但她很明顯地在幾道菜餚裡瞧見了象徵半熟的鮮紅肉色。
她沒那麼喜歡吃西餐,更討厭任何全生的、半生不熟的海鮮肉類。
方知悟順著池靄視線停留的間隔看到那幾道菜,很快聯想到了她的不適,他的手又藏在潔白的桌布底下摩挲著池靄的手背,湊過去小聲安撫她道:“等會兒我帶你出去吃別的。”
池靄沉默一秒,以氣聲回應:“大年初一,哪有餐廳營業?”
方知悟道:“看我的。”
他們兩個人竊竊私語幾句,卻又不動筷子,這讓撒謊說這些菜是自己親手烹飪,實際上花了大價錢請了米其林廚師來家裡制作的向華熙又感到不安起來。
她忐忑地思考:方知悟吃過那麼多家餐廳,總不能是味道太熟悉被他認出來了吧?
這樣想著,她勉強笑著問道:“怎麼了知悟,是菜不合口味嗎?”
“噢,沒什麼,是我忘記和你們說了,其實我不太喜歡半生不熟的食物。”
方知悟將問題都攬到自己身上,輕描淡寫地說道。
向華熙:“……”
她差點就要從骨碟下抽出餐巾擦一擦額頭不存在的汗水,自認為把一切做到了完美,可先是池靄跟她糾纏座位的問題,後又有方知悟當眾不給臉面說不愛吃生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自己的繼女和她的未婚夫都這麼難纏和討厭!
向華熙咬緊後牙,精心描繪的細長眉毛盡力保持舒展。
她不方便指責方知悟,便用近似開玩笑的語氣對池靄道:“靄靄,知悟不怎麼到家裡來,我們也不清楚他的喜好,下次有什麼忌口,你要提前打電話和我們說一聲才是呀!”
三言兩語,分明是方知悟說話不留顏面,向華熙卻轉眼把過錯推到了池靄頭上——她篤定池靄同他們夫婦一般,因為凡事都要靠著方家,隻能把這件事自動咽下。
那頭,從方知悟的語境裡,池之軒倏而想起了飯菜喜歡吃全熟的人到底是誰。
他側頭望著始終保持安靜狀態,用筷子夾了一塊黃油烤蘆筍放進口中慢慢咀嚼的池靄,忽然微沉面色,喚來佣人道:“去,把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全部換成全熟的中餐!”
池靄將蘆筍咽下去,清新的香氣在口腔中四處彌漫,她站起身:“算了,父親,我們來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看望你們。既然看過了也吃過了,就不多做打擾先告辭好了。”
“可是我做了這麼多的菜——”
向華熙從向來溫和的丈夫驟然變臉的驚訝中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地問道。
池靄看了看因著突如其來的變故,蜷坐在自己的加高座椅上,神色越發拘謹不安的池聞樂,又聽見身邊傳來方知悟站起身時椅子向後推移發出的短音。
她無聲呼出一口氣,唇畔的弧度從始至終未變:“向阿姨,祝您和父親新年快樂。”
說完這句話後,池靄率先轉身離開了池家,拉著她衣袖不放的方知悟也緊跟了出來。
他們快步穿梭在別墅的庭院中,領教過池家餐桌氣氛的方知悟小聲抱怨道:“難道你每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嗎?有你後母在,這團圓飯可怎麼吃得下去?”
離開池家夫婦的視線,池靄面孔上的柔和表情終於消失。
她在寒涼的夜風中悄然挺直肩膀,目視前方,口中淡聲糾正方知悟道:“我後母或許有一部分責任,但所有錯誤的根源,都是我父親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禍首。”
許多人都是幫親不幫理,和後母比起來,顯然生父應該同池靄的關系更緊密。
方知悟沒料到池靄會如此直白地指責自己的父親,他不方便迎合,一時變得無言。
就在兩人即將離開池家別墅之際,後方的不遠處又響起池之軒氣喘籲籲的聲音。
“等等!”
“靄靄,等等!”
他喚住池靄,待距離拉近,從大衣的內袋裡掏出一個四方的絲絨盒子。
一向寸步不離的向華熙不知為何沒有跟來,池之軒顧不得還在喘氣,將絲絨盒塞進了池靄的掌心:“這是爸爸上次出國參加珠寶展看中的一顆石頭,近期才做好了交到我手裡。”
池靄打開盒子看向內裡。
是一枚款式簡潔的戒指,鑲嵌的主石部分是一顆雕刻成月季式樣的帕帕拉恰。
池之軒還要趕回去安撫脾氣上來的向華熙,便加快語速對她說道:“這些年,是爸爸對不起暘暘和你,這顆石頭我命人設計了好久,想著你小時候最喜歡粉色的月季花。”
池靄仍然在看那枚戒指,仿佛沒有聽見池之軒的聲音。
得不到回應,池之軒略顯尷尬,尷尬過後又道:“爸爸清楚這些東西補償不了你,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有些事情,爸爸真的很難處理,靄靄,你隻要記得爸爸始終很惦記你。”
池之軒的面容清俊,雖不算上等的皮相,卻有種天然的親和力。
他如此溫情款款地言語,以至於旁觀的方知悟都在某個恍惚間相信了他真的很愛池靄。
池之軒說完,飛快地擁抱了池靄一下,又匆匆折返回去。
第89章
池之軒突然的靠近, 又突然的離開,連同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語,如同一陣到往無痕的微風, 待大門沉沉閉合, 隻剩下池靄掌心的絲絨首飾盒證明他曾經來過。
方知悟隱約感覺到在池之軒說出那番話後,池靄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他試圖找些輕快的話題轉移剛才的場景,卻見對方像沒事人一樣平靜地攥著盒子,另手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掌, 帶領他朝車輛停靠的方向走去。
池靄昂首走在前頭。
她的目光沉定, 脊背挺拔的弧線亦無半分軟弱。
可岿然不動的表象之下, 她整個人是一座即將從沉睡中蘇醒的火山,所有的思緒、念頭、觀念、邏輯……通通化作了沸騰的巖漿,四處流竄著尋找得以噴發的出口。
池靄抿緊嘴唇,隨著她距離池家的別墅越來越遠,那個被束縛在掌心的禮盒也越陷越深——絲絨包裹的稜角扎在她的肌膚之上,帶來後知後覺的鈍痛感。
池靄以為自己對於父愛所有的向往期待,都已經在漫長歲月的流逝之中消耗殆盡, 但在池之軒將帕帕拉恰遞過來的瞬間,她驚覺內心依然難以控制地翻湧起一股橫衝直撞的怒意。
攀升的怒意之內, 又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悲哀。
稜角越是扎痛皮膚, 她無處可藏的情緒就越是鮮明。
這種鮮明積累到頂點時, 池靄在車邊站定, 趁著方知悟側頭替她拉開車門的間隙,忽而轉過身體, 用盡全身的力氣, 將掌心的絲絨盒子猛地朝別墅旁的綠化草叢掼去。
有物體破風的凌厲聲音貼著方知悟的耳廓響起。
他一秒愣怔,視網膜上仍然停留著絲絨盒穿透夜色的弧影。
“靄靄——”
方知悟條件反射喚了聲池靄的名字, 身體已經先思維一步朝著戒指消失的位置跑去。
池靄抱臂站在風裡,身邊是打開的車門。
距離溫暖的庇護所不過一步之遙,她卻貪戀冰冷冬夜帶來的刺痛和清醒感,一言不發地看著方知悟不顧形象地彎下身體,打亮手機的手電筒在齊腰高灌木從裡仔細翻找著。
幸好草堆不深,絲絨盒的大小也還算顯眼。
方知悟找了七八分鍾,終於在低矮的灌木後發現了深紅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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