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會醫院,到時候就說你擔心祖母跑出來了,編圓一點,別被人拆穿。」
「解蒼。」
「我說榮大小姐,行行好吧,拉黃包車很累的,沒力氣說話。」很快,我被他帶到教會醫院,下車後他拉著黃包車掉頭就跑,一刻也不想多待。
我在他離開前輕聲說:「小心。」
他跑得太快,我不清楚他聽到沒有。
那天上海遭遇轟炸,死了幾千人,比起華北死的人隻是九牛一毛,但已經是哀鴻遍野。
被關在榮宅的太太和守信被炸死,屍體混著建築殘渣,死無全屍。
祖母受了驚嚇,又得不到及時治療,死在了病床上。
僅僅十個小時,曾經顯赫一時的榮家,隻剩我和榮守成兩個人。
守成在榮家殘骸中徒手挖著太太和守信的屍體,挖到滿手是血,依舊硬撐著沒有哭。
終於,在他意識到他們的屍體已經混在這些渣滓中,再也找不回來時,他走到我身邊,抱住了我。
如果可以,我寧願他永遠不用跟我相依為命,因為那代價是家破人亡。
到了十二月,芮思明和表姐結婚了。
韋恩來小洋樓接我,他給我帶了一束玫瑰,這樣的季節還能綻放,殊為不易,可見也費了不少心。
在車上,他對我說:「海瑟薇到家了,父母也讓我回去。阿麗娜,我希望你能同我回去,但又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我會在英國等你,隻要你願意,隨時可以來找我。」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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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謝我,愛慕你是我的事情,你沒有義務回應。」
姨媽蒼老了許多,再也無法言笑晏晏地主持婚禮,像個泥塑木偶一樣呆站著,克制著情緒不在日本人面前失控。
那一場婚禮顧湄也有參加,不,應該叫她櫻田羽鴉。
櫻田將軍死後,接替他的是山本將軍。山本與櫻田不睦,所以櫻田羽鴉的身份也變得尷尬,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她最終選擇嫁給了已經有妻子的山本次郎,也就是山本將軍的侄子,錢招娣的丈夫。用這種方式向山本將軍示好。
是的,錢招娣也還活著,挺著大肚子穿著和服,步伐沉重地跟在山本次郎和櫻田羽鴉身後,像是他們的用人。
櫻田羽鴉瞎了一隻眼睛,戴著繡著櫻田家家徽的黑色眼罩,穿著軍裝,她依舊化著濃妝,各種違和的詭異氣質組合,像個沒有靈魂的怪物,我幾乎快忘了她本來的面目。
滿滿一廳的人,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祝福芮思明和表姐的婚禮,
芮思明和表姐對視時,我分明在其中看到無法掩飾的情感,但兩人都假裝不知,我也不會提醒。
因為這一切都沒有在適宜的時候發生。
59
第二年初春,解蒼組織了一場戰鬥,被顧湄圍剿,顧湄將解蒼擊落江中,又接連補了十幾槍,打光了子彈。
仿佛那不是她從小一同長大的哥哥,而是殺父仇人。
那一次解蒼依舊死裏逃生,順水而下被土匪救下,恢復好後又前往南邊抗戰。
五月,山本家的錢招娣生下一個男孩,在一個月後的滿月宴上,顧湄當著眾賓客的面掐死了那個嬰兒,槍殺了山本次郎。
她終於瘋了,或者說,她從來都是瘋的。
在她被處決前我去監獄看她,她沒有戴眼罩,露出空洞的眼窩,不停嘶吼著。
「都該死!你們都該死!殺光你們!」
錢招娣失魂落魄地出現,和我一起看著瘋癲的顧湄,「她被日本老師強姦了,又被威脅洗腦,加入焦土會社,成為正式成員後,第一件事就是閹了那個日本老師。她常說,弱小本就該臣服於強大,卑劣的血脈不配生存,是他們把她教成這個樣子,看任何東西不喜歡就毀掉,沒有一點愧疚,又怎麼能怪她反過來殺掉山本次郎。」
「你恨她嗎?」
錢招娣點頭,又搖頭。
「榮小姐,我堅持不下去了。」
「再等等,等我們勝利那天。」
「會有那天嗎?」
我頓了一下,牽著她的手,堅定地說:「一定會。」
七月,表姐到私人醫院做流產手術,芮思明和我守在手術室外,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向來一絲不苟的頭髮散落下來,狼狽不堪。
「是我沒忍住,我是個王八蛋….等乘風身體恢復就讓她去香港跟蘭昭匯合,這裏留我跟洪楓就夠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芮思明什麼都明白,所以他比誰都痛苦。
這個孩子是意外,但也是因為愛。
他和表姐每天都在走鋼索,被當成漢奸,被萬人唾罵,被監視懷疑,彼此的那點溫暖是冬夜裏的最後一根火柴,哪怕隻是片刻熱度,也無法抗拒。
但在那個時空中,他們不敢生下一個孩子去受苦。
八月,我的工廠被日本人強行接管,意識到日本人已經不再信任我,我和洪楓前往南方,通過偷渡的方式接收禹蘭昭從香港運來的物資,禹蘭昭會在每一船的最後一箱裏放一朵月季。他寫信說自己種了許多月季,等戰爭結束我去看。
顧清帶著解蒼送她離開時給的資料,在國際社會揭露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暴行,大洋彼岸寄來的報紙上,顧清穿著褲裝,剪了短髮,素面朝天地演講,讓我想起了豐姿綽約的顧仲民先生。
曾經讓人擔心離開遺產無法生存的孩子,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鬥士,不墮北平顧家的名聲。
洪楓每晚都會聽顧清的演講,一段音頻反復聽,還跟著收音機學英文。
在月光晦暗的夜晚,我們共同在岸邊等偷渡船,他用手在沙灘拼出「海瑟薇」
海水一沖就消失不見了,他就再拼寫一邊,反反復複,樂此不疲。
十月,上海又發生了刺殺事件。
芮思明和表姐先後被日本人關押,經受半個月的折磨後,雙雙死於監獄。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暴露的,不知道他們死前有沒有見過彼此,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有未盡的願望,我甚至連他們的骨灰也找尋不到。
我隻知道,汪乘風和芮思明,他們曾短暫地愛過,長久地恨過,到死那一刻都是乾淨的。
半個月後,守成逃來了南方,他說姨媽不會來了,她要和丈夫女兒葬在一處。我將守成送去禹蘭昭身邊,與洪楓等待下一個春天。
之後幾年,我和洪楓整個國家四處跑,用盡手段打通了幾條線路。
解聞因為傷病去世,解蒼繼承瞭解家。
他一直在打仗,可卻是世界上最差勁的將軍,十戰九輸,次次命懸一線,次次倉皇逃竄,十萬人打成了幾千人。
他親眼看著幾萬同胞死在戰場,死在他眼前。
但他就是不投降。就像野地的火星,哪怕隻剩一口氣,也想在某一刻燃至燎原。
日本人把他當成一個標誌,仿佛隻要打敗他,滅了那口氣,就能徹底徵服這個族群,於是幾萬人追著那幾千人圍攻,山本下了死命令:要活的解蒼,要他投降。
不久,解蒼在東南飲彈自殺的消息傳出。他是真的,寧死也沒有屈服。春天終於要來了,我和洪楓登上前往香港的船。
60
海上的風有股腥味,我在船上幾天,已經快習慣了,能夠平靜地遠眺對岸隱隱出現的城市。
在城市西側的山坡上,一片紅色鮮妍明媚,是灰濛濛的海岸線最亮眼的色彩。
我看那紅色出了神,被船身震動打攪,洪楓在駕駛艙低罵一聲了幾句,拿著魚叉走向船側,然後傳來他訝異的聲音。
「念祖來一下,這小船上有人。」
我急忙過去,看見我們的船被一艘小漁船撞上,船上坐著一個少女,躺著一個極瘦的男人,少女嘴唇龜裂起皮,指了指喉嚨,用口型求救,像是太久沒能喝水已經說不出話了。
我覺得那少女的樣子有幾分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洪楓將少女拉上來,又親自下去扛起那個男人,「看著挺高一個人,怎麼比一個姑娘還輕…..」
我給那女孩倒了杯清水,她拿著水就去喂那個男人,我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男人被翻過身來,滿是傷痕憔悴不堪的臉上,依稀能看出從前的影子。
他的喉嚨處依舊留著那道傷疤,再不會錯的。
「解蒼!」
被喂了半杯水,男人緩緩睜開眼,呆滯的目光掃過船上的人,嘴角緩緩地翹起,露出一個略顯輕佻的笑意。
當年在那個深巷中穿著白色西裝的少督軍的笑容,從未更改。
「好久不見,榮榮。」
他活動活動手腳,站起來,整個人幾乎隻剩一副骨架,許多地方都沒了肉,我不敢想他到底經歷過什麼。
他向船舷走去,一隻腳是瘤的,每走一步都會誇張地崴一下,但他毫不在意。他站到我剛剛站過的位置,向遠方看去,深深地呼吸著海風。
「山河無恙,你我平安,我這張嘴真是開了光,還不快謝謝我。」
「解蒼
「那片紅色是什麼花?要是月季就好了,我喜歡月季,北平一到秋天就開滿花,紅紅的可好看了。唉,可惜本少爺現在一文不名,以後隻能依靠表妹你生活,恐怕連月季都買不起,你可不要嫌棄我。」
我明明在笑,眼睛卻被淚水模糊,「不好意思,我現在也是窮光蛋一個,咱們以後都隻能靠香港的小月季老闆了。」
「沒事沒事,表妹夫嘛,都是一家人。」
解蒼回身張開手,懶洋洋地說:「榮榮,不給我一個擁抱嗎?」我沖上去緊緊抱住他,手臂環住他枯瘦的身體,奇異地覺得滿足。「解呈煬,謝謝你還活著。」
「不客氣,應該的。」
香港半山別墅的月季花叢中,禹蘭昭打了一個噴嚏,放下手中的試卷,誇獎對面的守成:「進步很多。」
已經長得比禹蘭昭還高的少年認真說:「我會繼續努力的!」
忽然,花園的鐵門被人拍響,穿著格子西裝、提著行李箱的女孩在外面興奮地叫嚷:
「小月季,我離家出走了,以後我媽不給我生活費,你可要看在榮榮的面子上養我啊,我很節約的,花不了你多少錢!」
等到你來,月季就長成花海。—-禹蘭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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