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紅豆拉開門,“我去去就來。”
她下了樓,到賀雲欽平日停腳踏車的那個花園涼篷,果然看見那輛半舊腳踏車靜靜停在那,被橙色燈一照,有種烏沉暗啞的光澤感。
她擰亮手電筒,俯下身照了一圈,一無所獲。眼看夜風越來越大,她緊了緊大衣,正要回去,電筒的光線不經意滑過前座的支杆上,折射出銀亮的光澤。
她蹙了蹙眉,湊近一看,原來是米粒大的一排字。因刻得太小,需極力辨認才能看出是英文字母。
上寫著:“light and truth.”
她輕聲念出來:“光與真理。”
不由怔住,聖約翰的校訓。
第96章
紅豆知道賀雲欽所在的愛國組織有固定的活動地點, 也猜到這輛車是賀雲欽用來聯絡的重要工具,然而找遍整輛腳踏車, 沒再看到其他暗語, 那麼這句‘光與真理’,應該就是車上唯一的標識了,巧就巧在它竟然跟聖約翰的校訓重合。
光憑這句話,她依然不知到何處給賀雲欽傳遞消息,且向先生穿39碼鞋這件事不見得意味著什麼,如果因此而興師動眾去找賀雲欽,說不定還會影響他辦事。
但至少這句暗語是個線索,非要去找他的時候, 也許可以從這條線索上找到些指示。
她茫無頭緒地直起身, 裹緊大衣,踏在那沾滿了露水的草地上,轉身回了公館。
賀竹筠靠在床頭看書,見她回來了,放下書道:“二嫂找到那東西了嗎。”
紅豆脫下大衣, 到盥洗室洗漱:“沒找到, 不過也不急,反正你二哥明早就回了。”
“也是。”賀竹筠不喜歡刨根問底, 等紅豆在另一側上了床,她翻過身,枕著一側胳膊,望著紅豆道, “二嫂。”
紅豆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柔聲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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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竹筠垂下眼睛想了想,再抬眼時神情有些忸怩:“你覺得餘睿這個人怎麼樣。”
果然是要就此事徵求她的意見,紅豆笑起來,翻身看向天花板,回答得格外慎重:“唔,我跟餘睿接觸時間太短,但是從排戲這段時期來看,餘睿從不遲到也從不缺席,演出時一絲不苟,歇息時也很少跟同學開不相關的玩笑,每回都提前背好臺詞,很懂得為他人著想,而且我還聽說他在學校常組織愛國運動,所以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是個有抱負的青年。”
賀竹筠越聽越高興:“你知道嗎,他說因為敵寇侵略,吾國正處於最黑暗的時代,但無論在明面還是在暗處,無數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挽狂瀾,他說他畢生追求光與真理,時刻準備為吾國吾民奉獻自己的一切,論及那些前輩,隻說都是他學習的好榜樣。”
光與真理?紅豆暗暗皺眉,除了腳踏車上的標識,這是她第二次從別人口裡聽到這句話,第一次是當初新亞茶社上從王彼得口裡聽到的,第二次就是餘睿。
會是巧合嗎。王彼得應該跟賀雲欽有著共同的抱負,餘睿難道也跟他們同屬一個愛國組織?出於安全考慮,組織中成員彼此不知道身份是常有的事。
她至今不清楚賀雲欽在這個組織中的地位,但從之前伍如海在劇院被刺殺時賀雲欽的表現來看,賀雲欽就算不是這件事的策劃者,也是知情者之一,由此可知,賀雲欽在組織中地位絕不會低。
隻恨那賣國賊僥幸逃脫,不然滬上軍防不會急轉直下。
記得自己第一次跟餘睿見面時,餘睿的表現不像第一次見她,賀雲欽素先前也說過餘睿眼熟,倘若餘睿是這個組織中的成員,那麼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也許餘睿執行任務時知道了什麼,並由此開始好奇賀雲欽的身份,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常去聽賀雲欽講課。這種好奇裡也許還摻雜了一份崇拜,所以他連賀雲欽的家人都格外關注。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餘睿也在找金條,但他隸屬於另一派,與賀雲欽處於對立面。
可是從餘睿的祖父及父母來看,餘睿為賣國賊效力的可能性較低,因此她傾向於前一種猜測。
都談到抱負了,想來四妹跟餘睿的關系已經趨於明朗了,紅豆問出關鍵的一點:“賀家遷往重慶的事餘睿知道?他怎麼說?”如果餘睿選擇留滬,而四妹去了重慶,本就關山迢遞,這一下又隔著戰火,兩人的戀情自然也就無從存續。
賀竹筠抿嘴一笑:“他說他祖父聯合了上海幾所大學,正要遷往後方,至於他的父親,也打算到重慶重辦鴻報。”
“也就是說餘家也遷去重慶?”
賀竹筠點點頭:“他說他在上海還有重要的事沒辦完,辦完就會啟程去重慶。”
說著她臉上泛上一層紅霞:“他說如果順利,很快就會動身,如果不順利,可能會耽擱些日子,但他無論如何都會去重慶來找我,還會請他祖父親自來賀家提親。”
紅豆一怔,在餘睿的立場不明朗之前,她並不贊成四妹過早陷入這份戀情,而且如果餘睿也要找黃金,從他的種種表現來看,過於毛躁,遠不及賀雲欽和瑞德等人沉穩。
可看四妹的表現,儼然已對餘睿動了心,感情一旦在心底萌了芽,外人根本無從攔阻,好在就目前的情形來看,餘睿應該是熱血且愛國的,不管他所指的重要的事是什麼,隻要他能全身而退且上門提親,倒不失為四妹的良配。
她壓下滿腹的話,對賀竹筠道:“四妹,如你所說,你對餘睿也還不夠了解,你二哥素來疼你,他自有他的立場,並非故意要攔阻你跟餘睿談戀愛。”
賀竹筠翹著嘴道:“二嫂,你跟二哥越來越像了,說話的語氣像,想法也一模一樣。”
紅豆攤手道:“如果四妹問我別的事,我可以滔滔不絕可以講上半晚,可畢竟關乎你的終身大事,任誰都會慎之又慎的,越是關心你的人越是如此。”
賀竹筠咬了咬唇,假裝生氣道:“好吧,反正你和二哥都口才好,我說不過你們,但我覺得餘睿一定是好人。”
紅豆道:“說實話,我也認為餘睿是好人,餘校長是年高德劭之輩,他的後輩想必也不會差。但畢竟現在世道太復雜,婆母和你二哥自有他們的考慮。不如等到了重慶我們再好好觀望觀望,如果餘睿真有心,自會像他說的那樣上門提親的。”
賀竹筠沉默了一會,長長舒了口氣,忽然想起什麼,低頭道:“二嫂,拉著你說了這麼久的話,你肚子裡的寶寶會不會覺得累,他是不是要睡了,不會嫌他的姑姑呱噪吧。””
紅豆撲哧一笑:“誰知道呢,也許正豎著耳朵聽。有個這麼疼他的姑姑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嫌煩。”
說著說著話,兩人困意上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近拂曉時,紅豆夢裡依稀聽見巨大的悶聲自天邊遠遠滾來,那聲音沉悶又刺心,如同早春的驚雷,蘊含著千鈞重量,無端擾人清夢。
她皺了皺眉,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可是雷聲卻越來越響,隔著雲端,一聲又一聲,重重地落在心頭。
她胸口突然有種尖銳的疼痛,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猛的睜開眼睛。
賀竹筠這時也驚醒了,白著臉坐起來,怔了一會,抓住紅豆的袖子,忐忑道:“二嫂,那是什麼聲音。”
兩人還在屏息辨認那聲音源自何處,就聽房門腳步聲紛沓而至,賀家上上下下外頭仿佛炸開了似的,有人道:“老爺,太太,不好了,開戰了。”
***
虞太太半夜被炮聲驚醒,嚇得連忙從床上滾下來,剛披上衣裳,迎面撞上周嫂幾個老下人,人人臉上都透著倉皇:“太太。”
虞太太急聲問兒子:“這是打起來了?”
虞崇毅一邊穿衣一邊咚咚咚下了樓,快步走到電話前,給賀公館打電話,然而那邊佔著線,怎麼也打不通。
虞太太跌跌撞撞從樓梯上下來,焦急地跺腳道:“這可怎麼好,你妹妹他們不知怎麼樣了,這剛懷孕,可千萬別出什麼差池。”
虞崇毅竭力安慰母親道:“媽別太擔心,剛開戰,至少租界暫時是安全的,我這就去一趟賀公館,先看看雲欽他們怎麼說,您趕快收拾東西,如要離開上海,那可是說走就走的事。”
“東西都備好了,隨時都能走,不行,崇毅,我得跟你一起去賀公館,怎麼也要親眼看看紅豆才放心。”
虞崇毅忙又給車行打電話租車,足打了半個多小時電話才打通,打通後一輛車都租不到,母子倆隻得放棄叫車的打算,匆匆出了福元路,天尚未大亮,浮雲散盡,天色墨灰灰的,天邊寂寥地點綴著幾點孤星。
兵荒馬亂,街上行人少得可憐,兩人足足走出二裡地才撞上一輛黃包車,車夫原不肯拉人,虞崇毅許了三倍的價錢才坐上車。
路過同福巷時,虞太太讓叫停,對虞崇毅道:“你父親還有幾張照片擱在房裡,趁現在你趕快上去拿下來,咱們眼看要去重慶,再回來這些東西怕是找不見了。”
虞崇毅下了車,到樓下正好碰上彭裁縫一家正雞飛狗跳收拾東西,兩個胖孩子嗚嗚哇哇哭個不休,看虞崇毅回來,彭裁縫跺腳道:“虞少爺,你說這叫怎麼回事,怎麼說打就打起來了!”
虞崇毅安撫了幾句,顧不上多聊,大步上了樓,找了個包袱皮,盡數將剩下的貴重物什收拾出一個包袱,這才下樓來。
誰知到臺階時,因包袱系得不穩,一個妹妹小時玩過的撥浪鼓從裡頭顛出來,一路滾下去,恰好落到彭裁縫夫婦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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