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起,便被穆夫人帶在身邊教養,姐姐可以偶爾任性,兄長可以忤逆頂嘴,我確實分毫不敢出錯的。
到了陸家,我更是沒有一日敢松懈。
總有人在我的耳邊說,我是庶女,又是填房,需要比任何人都勤謹,比任何人都賢惠,比任何人都謹慎。
陸庭松找不出我的錯處來,誰也找不出。
最後,他隻在七出之罪上寫:「無子。」
寫罷,又立即沾了朱砂蓋上手印,大手一揮扔到我的身上。
我急忙撿起來,視若珍寶地看著,來不及去找朱砂,咬破手指也將手印蓋上。
直到此刻,我的眼睛才感覺到酸澀,淚珠接連不斷地從臉頰滑落。
「我終於自由了。」
4
當晚,陸映淮便帶了我爹和穆夫人過來。
二老見我,一句話未說便揚手一個耳光打了過來。
「你這個不孝女,竟然將自己的丈夫逼迫至此,你真該被活活打死!」
我爹這幾年身子骨越發差了,隻罵了我兩句,便跌坐在椅子上氣喘不休。
穆夫人在外人面前向來慈善,此時也是裝不下去,瞪著我:「你大侄兒正在說親,你卻幹出這種有辱門楣之事,如今哪家女兒敢嫁給他?」
「祖母,這又不是姑姑的錯。」我這才看到站在他們身後的穆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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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些年都在陸家學堂裡上學,時常在我這兒小住,算是後輩中與我最親近的了。
「再說了,我又不一定非要娶妻不可。」
「混賬。」
我爹又怒起來,指著我:「你看看,孩子在你這兒住了幾日,都被你教成什麼樣子了?」
我扶了扶滾燙的臉頰,輕笑:「爹爹既然這麼討厭我,又何必大老遠趕來呢?」
我將休書放到他面前:Ṭū₂「您可看清了,我是因為無子被休,您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有孩子嗎?」
他卻別過臉,不看我。
我心中了然,原來那些事,他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陸映淮看著休書上的「無子」二字,問道,「大夫不是說,是母親先天有疾,不能生育嗎?」
久久不說話的陸庭松,卻厲聲呵止陸映淮的追問。
「原來你也知道啊!」我忍不住大笑,「淮兒,你想知道原因嗎?」
陸庭松猛地站起來:「別說了。」
「因為,」我的笑更加肆意,「你的好外祖母為了讓我毫無二心地照顧你,在我出嫁前逼我喝下了絕子湯。」
陸映淮的神情凝固,目光呆滯,嘴裡喃喃:「怎麼,怎麼會?」
我看著他:「這些年,我從未因這件事而遷怒你,悉心照顧,將你視如己出。我知道自己無法取代你母親在你心裡的位置,但我也從未想過自己在你心裡這樣一文不值。」
陸映淮呆呆地看著我,又轉而看向穆夫人:「外祖母,她說的是真的嗎?」
穆夫人低著頭,不應答。
丫頭這時進來說:「夫人,馬車到了。」
我擦幹臉上的眼淚,提起裙擺,朝外走去。
陸庭松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你今天走了,就真的回不來了!」
「你覺得,我還會回來嗎?」
5
我早就讓人置辦了一個小院子,離城中稍遠一些,十分清靜。
「夫人,您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啊?」
杏兒是從小就跟著我的,她母親之前伺候,生病沒了之後,我便將她唯一的女兒接到身邊照顧。
在陸府的時候有琳琅,我不敢對她太親近。
「首先,別再叫我夫人。」
杏兒眨眨眼:「那杏兒該叫您什麼呀?」
「叫我姨母吧!你母親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姐妹。」
她有些不敢,見我生氣,才拗口地喊了一聲姨母。
這一晚,大約是我這三十五年來,睡得安穩的一晚了。
隻是第二日,就有人在門外大力地叩門。
我和杏兒被嚇了一跳,竟然是穆翀,手裡拎著一大堆東西。
「姑姑,我來給你送東西了。」
他也拿自己當外人,徑直朝裡面走去。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你昨晚派人跟蹤我?」
「是保護。」他轉過頭,對我的說法很不贊同,「我是怕你們兩個女人,又是大半夜的,萬一遇到歹人怎麼辦?」
他將東西放在地上,一個個的介紹著,從吃的喝的,到日常所用的,都帶了過來。
之前總覺得他比陸映淮淘氣一些,沒想到竟這樣細心。
「你來我這兒,你父母知道嗎?」
我那大哥大嫂,可是最看不上我這個庶妹的。
如今我被休,讓家族蒙羞,他們隻怕恨不得將我浸豬籠吧!
「不知道。」他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哎呀姑姑,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才不管他們怎麼想的呢。」
我無奈地笑:「那你是怎麼想的?」
他嘿嘿一笑:「我想跟您去西北。」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要去西北?」
他一歪頭:「我還知道您想跟著秦老爺子做生意呢!」
這小子,倒是了解我。
我外公隻有我娘這一個女兒,我娘當初非要跟著我爹做妾,氣得我外公與她斷了父女之情。
後來我娘去世,他讓人將我接到身邊,說要替我娘保護我照顧我。可惜,我隻住了不到一個月,便被穆夫人派人接了回去。
那之後,我就隻是在與陸庭松大婚時見過他老人家一次。
這次我離開陸家,昨夜便找人給他寫了信快馬送去。
「姑姑,你帶我去吧,我想跟您學做生意。」
我苦笑:「我自己都不會做生意,你跟我學什麼?」
他撇了撇嘴:「您可別诓我了Ṭů₂,就那幾個小鋪子都能被您經營的風生水起,不然陸家父子這些年晉升打點,人情往來的錢是從哪來的?」
我也喜歡這樣伶俐的小輩,隻是,他父母不應允,我怎麼敢帶他走呢?
「您放心吧,他們不會管我的,他們隻喜歡能當大官兒的兒子。」
這些年,我大哥大嫂確實將培養的重點都放在了二兒子身上,儼然是準備放棄這個大兒子了。
見我還是不說話,他又指著天發誓:「我一定會讓我爹娘同意的,您放心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杏兒看著少年的背影,感嘆:「穆公子這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
第二日,穆翀又來了,他長得好,笑起來神採奕奕的,有獨屬於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我不禁想起陸映淮,他從小便將陸家未來視為己任,年紀輕輕就喜怒不形於色,過於老成。
「姑姑,我爹娘同意了。」
事後我才知道,他爹娘是同意了,隻是說的是:「出了這個家門就別再回來。」
「姑姑,留下我還是有用的,我給您看家護院,好不好?」
說著又拉著我的胳膊撒嬌。
我隻好點頭。
時間一日日地過,外公的回信也到了。
他不想我獨自上路,要親自來接我,又擔心我在外孤立無援,特意將他身邊最厲害的許護衛派了過來。
穆翀一見許護衛的身手,當即佩服得不行,要跟著人家學功夫。
「翀兒,過來。」
他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衣裳才穿了幾日就破了,也不覺得累,跟著許護衛日日在院裡打拳練劍。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陸映淮沒日沒夜的讀書,他卻鑽在馬厩裡,我帶他沐浴,他摟著我的脖子說,將來一定要當大將軍,打勝仗回來讓皇上給我一個诰命當。
「姑姑,我還不累呢!」
我將新做好的衣裳遞給他:「先去沐浴,然後試試新衣裳,過來吃飯。」
看他好像永遠長不大似的,我抬手用帕子給他擦汗。
穆翀彎下腰,將臉湊到我面前,嘿嘿嘿的傻笑。
杏兒卻在這時拉了拉我的衣袖,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陸映淮站在門口。
6
「母親。」
他慢慢走過來,喚了一句。
他極少這樣叫我,大多都是跟著下人一起喊我夫人。
「你怎麼來了?」
他看了眼我身旁的穆翀,目光冷下來:「他可以來,我就不能來嗎?」
穆翀翻了個白眼:「我跟我姑姑,是你能比的嗎?」
陸映淮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幼稚的小事動怒的,這次卻猛然攥緊了拳頭,瞪著穆翀。
「別在我這兒鬧事。」
陸映淮深呼吸幾下,松開了拳頭,將手裡的東西湊到我面前:「母親,我去薛樓買了您最愛吃的菜。」
我沒有打開,輕輕推開:「我不喜歡吃那裡的菜,是你和你父親喜歡吃,我才常去買的。」
「那您喜歡吃什麼?」他著急地開口詢問,「我現在就去買。」
我隻是搖搖頭:「我喜歡吃的,我自己可以買。」
「母親!」陸映淮突然哽咽了一下,「這些天您不在,家裡都亂套了,父親也病了,好幾日都沒有去上朝。」
我正欲說話,穆翀卻赫然出手,推了陸映淮一把:「我說你今天怎麼好心來送吃的,原來又想把我姑姑騙回去你家當老媽子!你算盤珠子都快蹦到我臉上了。」
「不是的。」陸映淮被推倒在地上,也顧不上找穆翀算賬,倒是急著解釋,「母親,我不是要騙您回去,我隻是,是想說,我和父親都很想您。」
我嘆了口氣,拉住穆翀:「我已經不是陸家人,你和你父親的事情以後與我無關,也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說罷,我便拉著穆翀進屋,讓許護衛送客。
倒是晌午我去街上買東西,遇見了晉王嫁的郡主,她是與丈夫和離如今住在娘家。
「我正愁不知道去哪兒找你呢!」她看著我,一邊安慰我,一邊咒罵陸庭松,直到口幹舌燥才停下,「話說回來,你從前送我那燻衣裳的香料哪裡買的?我找了好幾家鋪子也沒找到,張夫人和李夫人也都想要呢!」
那香料是我自己調配的,郡主從前用不得香料,一用便打噴嚏流眼淚,後面我特意給她調了這個,這些年她一直用著。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這京城中達官顯貴如此之多,爭奇鬥豔在所難免,這香料更是不可缺少,不如開個香料鋪子,根據每個人的習慣喜好調配,獨一無二,又不缺客源。
說幹就幹,一回家,我便讓穆翀去租鋪面。
他比我還要激動,不到三日便辦妥了。
有了郡主這個活招牌,她又是個愛張羅的性子,我要開香料鋪子的消息很快便在這些官眷中傳開了。
鋪子開張那日,郡主特意帶著幾個姐妹過來捧場。
我一一為她們介紹,又讓人記下了她們的嗜好,先配出一點兒,讓她們選擇。
「男人也可以選啊!」來的是李大人,他是來接夫人的。
在我和李夫人的勸說下,也選了幾樣。
沒想到,之後竟然還成了常客。
杏兒看著我開出的價格,目瞪口呆:「這也太貴了些,會不會以後都沒人來咱們店裡了?」
「這對那些貴人來說,算不得貴。再者說,物以稀為貴,咱們的香料獨一無二,自然價格要比旁人的高一些。」
外公來時,正是我的生辰,穆翀拉著我去河邊放花燈。
好久沒這樣玩過了,晚秋時節,我竟出了一身的汗。
回去時,便看到外公的馬車。
我想過外公的樣子,可獨獨忘了,我們已經將近二十年未曾見過面,他也會老的。
他坐在椅子上,無法起身,他的腿無法動彈了。
「外公。」
「好孩子。」
外公比我哭得更大聲,他說我跟我母親越來越像了。
「外公帶你回家,咱們回家。」
我吸吸鼻子,止住哭聲。
「外公,我是要跟您回去的,隻是,我還得回來。」
我和他說了我的香料鋪子,外公竟十分支持。
「隻要你開心,外公就開心。」
說著,我又流眼淚了。
安置好外公,我正準備洗漱,杏兒卻匆匆跑進來說陸庭松來了。
7
我出去時,就看到一個颀長的身姿迎著月光,站在桂花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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