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11-26 14:56:083526

最後隻好換了大船。

看河中飄滿許多適婚男女許願的花燈,盞盞如繁星明亮,添滿了無言的曖昧。光影籠下來,謝瑤卻和護衛挨的很近,她眼風溫軟,是從沒有過的柔和。不知情的或許會以為他們才是一對。

王公子覺得他有些綠。

在謝瑤拽著護衛去船甲上掛東西時,他變著法子向我打聽那人的身份。

我掛著笑,四平八穩打太極:

「他名徐思行,是侯爺得勢後找來的一個表親家的兒子。如今在府中當差,有親緣的關系在,用著也放心些。」

「公子別多想。左右您和小姐的親事就差太後一道旨意。侯府的規矩大些,郡主也說沒一撇前不許放你們接觸的太近。這不,親自指了我在後面跟著呢。」

「我知道您對小姐是真心。可昭國風大,名不正則言不順。女子名節,是頂重要的東西。」

王公子眼裡浮過一抹深思。

06

果不其然。

未出三日,太後賜婚的懿旨便達侯府。

有人歡喜自有人愁,府外謝徵走路都揚眉吐氣,府內謝瑤卻紅了眼眶,砸碎很多珍貴瓷器,姣好的容顏上浮出暴戾,遷怒所有人,連我都被扇了兩巴掌。

昭國風俗,貴女婚前不需繡嫁衣。

但要為男方納雙鞋。

她被關在繡樓大半個月,開始變的喜怒無常,兩層閣樓,數百僕婢,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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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她打了我。

又來摸我的臉,視線久久停在一處空中,幾分怔愣地漫不經心,連把藥膏捅在我鼻孔裡也未察覺,輕聲自語:

「他呢,也不知他怎麼樣了?」

肯定比你還要焦急啊,小呆瓜。

徐思行是五年前寄住進侯府的。

我見過這類人,一開始或許還懷著年少天然的赤樸,但沒幾年,就會被京城富貴蝕骨。尤其他身上流著的小半血液,和謝徵同出一祖,涼薄極了。

他救過謝瑤的。

隻是自己忘了。

那時他還沒來得及掉入侯府的染缸,有張好皮囊,在秋千架散亂,謝瑤要磕破頭皮時,他拉了她一把。

十幾歲的半大少年,眉眼幹淨又清澈,融化掉日光,低頭望過去,關切地遞出一張帕子。

謝瑤什麼沒見過呢。

收到的珍寶都疊成山,但那裹挾淡淡皂荚香的帕子,被她鄭重接過。

騰空整個漆金盒子放著。

是雋永的夢。

隻可惜,早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裡,鍾情的少年已然大變。

侯府對徐思行談不上壞,卻也不算好,成百上千個僕人裡,總有不少素質低下、拜高踩低的。若碰上了,那不亞一場噩夢。

我見過他被罵寄生蟲的模樣;見過他把頭低下、卑微去討一帖草藥的磕絆;也見過他去荷塘採藕填肚子的時刻。

少年站在秋天裡,袍袖補丁落著補丁,連發絲都透出寥落。我遞給他一個饅頭,兩人同坐在廢棄的臺階上。

他猜出我的身份。拙劣地哭泣,想借刀殺人,懲治惡僕。

我全作聽不懂。

滔滔不絕地安慰:「……莫欺少年窮。或許這段時光黑暗,但總能過得去。柳暗花又明,我聽府中老人說過的,別看侯爺現在風光,他不也曾有過一段狼狽日子嗎。」

意識到自己嘴快了。

我忙搖頭,「哎呀,我亂講的。主子的事哪裡是我們能編排的。你可別往心裡去,聽了就忘了吧。」

——聽了一定要往心裡去啊。

徐思行沒讓我失望。他開始查探謝徵的發家詳情,隻是手段有些粗糙,還需我掃些尾。最後終於在個『老人』口中聽到了始末。

呵,想要問鼎的男人。

不會想故事有多殘忍,阿蘭有多無辜,人心有多易變,他隻會想:

「憑什麼是他不是我?」

「他可以我就可以,我並不比他差哪裡。」

這之後,他便開始頻繁在侯府夫婦面前刷存在感。想方設法結識貴女,但還沒膽子把主意打在謝瑤身上,直到那封信的到來。

之於他是天降的餡餅,徐思行發誓,他要不顧一切攀上這架青雲梯,用盡畢生解數把謝瑤哄住,每一次見面,都要預先演習多遍。

剛及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很好哄,不是嗎?

那紙賜婚卻將一切打亂。

但這還隻是我準備的第一步,下一步,才該趕虎入窮巷。

謝瑤被硬逼著納鞋底時,侯府發生了件很小的事。

一個護衛被趕出去。

他巡守的奇珍閣失竊,裡面的玉佩竟在他床底找到。便斷不能再留,隻礙於那層表親關系,管家多給了他幾兩銀子,許他吃完小姐的婚宴再走。

我知道,時機到了。

這晚,謝瑤將我叫進她的閨閣,讓我幫她私奔。

我並不願意。

頭搖得像撥浪鼓,「小姐,這是郡主為你擇的夫婿。她廢了那麼些心思,你這樣逃走,她會傷心的。」

隻字不提抗婚的嚴重性,隻往昭華身上扯。

謝瑤憤怒了,她又想起被控制的十四年人生,連最喜歡的糕點都不能多吃。

這一刻,僅剩不多的猶豫也被衝散,她心裡生出一絲扭曲的快感。竟迫不及待想看到娘親臉上『難過憤怒』的表情。

她打了我,又抱住我,眼眶被憋紅:

「蘭花,你說過的,要一輩子忠於我。你難道能忍心我嫁給一個根本不愛的人嗎?娘根本不會替我想,隻有你能幫我了。我知道你點妝的手段很好,上次你不是這樣扮過我騙嬤嬤嗎?我們才是一條船上的人,我是小姐,你得聽我的。」

我陪她哭了一會。

才嘆息道:「好。」

但他們跑不遠。

就在剛出府不過十裡的地方,自由的空氣還沒來得及吸半口。就撞見了正踱步議事的侯爺和王公子。

眾目睽睽下,謝瑤的手同徐思行的握在一起。

包裹滾落在地上。

掀出來大筆金銀,後來更是在徐思行的身上搜出來兩件赤色肚兜。

是小姐的。

謝瑤想了又想。

她不明白,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怎麼可能敗露地這樣快。她也懷疑過我,但隨之否定,這不可能——

人盡皆知,我是她最忠誠的一條狗。

而且我做的確實不多。不過是讓他們改了時辰,又建議王公子,若每日下朝後與侯爺親自商議婚禮細節,小姐會更開心罷了。

07

這事鬧的太大了。

侯府同太後黨的關系,尚未來得及融化,就又重回到冰點。

謝徵前所未有地暴怒。

那樣陌生,那樣可怕。謝瑤蒼白了臉,將自己縮在徐思行身後,他們都跪在祠堂裡,眼看要開家法。

是七十鞭。

徐思行並不明白他的錯有多嚴重。

滿心以為熬過去就見天明,侯爺郡主最後會捏著鼻子認下這個女婿,一如多年前那樣,畢竟滿京城都看著呢。

所以他還在演戲,幾層真心幾層假意,連自己都分不清。

竹鞭勾進皮膚裡。

一個揮舞,就能帶出一層血肉。

僅剩的裡褲被染的通紅,一開始,他還把手塞進嘴巴裡,忍著不發音,展現出男兒樣。後來手上被咬的沒一層好皮,全身的血都狂奔著向外湧,慘叫聲便泄出來。

但他算個人物,在恨不得立刻死過去的間歇裡,還能抽出半分理智,向著謝瑤的方向喊,聲嘶力竭:

「瑤瑤,別怕……很快……就結束了。」

我跪在謝瑤旁邊。

撐住她軟成一灘的身體,心裡比誰都清楚,不會結束,這隻是開始。

昭華郡主趕來時,七十鞭剛抽完。

地上扭動的血人已不大看的清樣貌。但這絲毫不減她的怒火,她剛被太後拉出站規距,一籮筐的陰陽話砸下來,是近年從未受過的羞辱。

那積攢已久的怒氣終於在這刻揭竿而起。

「都停下做什麼?給我把這個引誘小姐的賤種打死,屍體拉出去喂狗。」

她是認真的。

「不——不要!」

兩聲叫喊同時響起。

徐思行的聲低,被淹沒在謝瑤的掙扎裡。

所以,隻有我聽見,他說:「我後悔了。」

但已經太晚了。不是嗎?

在送信前夕,我給過他機會的。

那時某位六品京官的侄女被他皮相蠱住,託人捎了親自做的米糕傳情。

她家世雖不顯赫,容貌卻周正。怎麼看,配徐思行這個父母早亡、來京投親的窮小子都綽綽有餘。

可他已被養刁了胃口。頂著侯府的名號太久,他便生出自己也是龍鳳的錯覺。糕點是我親自送的,他退後半步,沒很好地遮掩住嫌棄面色,矯飾著君子姿態:

「告訴李姑娘,流水無情。春色正好,請於別枝綻放。」

而那被精心烹制的米糕。

最後的歸宿,是落在池塘裡。魚群唼喋,爭先恐後地將其吞入腹中。

這條路是徐思行選的。

他親口說過『為富貴死也情願』,如今也算得其所哉。

「娘,不要。讓他們住手,讓他們住手啊!」

謝瑤還在哀求。

她膝行去拽郡主裙裾無果,又去往杖刑的地方撲去,天真以為,自己還是那個百無禁忌的掌中寶。

爹娘會因眼淚予她憐憫和成全。

可沒有,棍杖還是敲破了徐思行的腦袋。

就在她眼前。

砸開的紅白液體濺了謝瑤一身,尚冒著熱氣,她放聲尖叫,翻著白眼暈過去。可爹已不是那個爹,親手舀一瓢涼水將她潑醒,不容她逃避,反逼她消化交織的百轉情緒。

久居高位通身的壓迫感。

謝徵斂眉,如修羅怒目:

「你們是何時開始的,又是如何瞞過府中眾人,做到了哪一步?說!」

不留情面的詰問像座五指山。

把謝瑤心中生出的一點怨恨也拍得灰飛煙滅,她猛然想起,父親曾任職大理寺,有玉面閻羅的稱號。恐懼張皇油然而生,她幼獸般逡巡一圈,向郡主投出求援的目光。

可娘親沒有回應,隻冷冷地錯開。

謝徵又近一步,抬起她的下颌,面上沒什麼表情,輕飄飄地:

「不說。瑤瑤,你也想挨鞭子嗎?」

半刻鍾前,那血腥的畫面又湧進腦海。

她幾乎要幹嘔出來。

害怕,太害怕了,直到看見謝徵真的舉起那吸飽了血的戒鞭,在空中發出凌簌地疾響,她本能地縮成一團,大喊:

「蘭花,是蘭花。都是她……她給我送的信,她幫我引開人,她勸我私逃。」

我適時露出震驚、茫然。

就要跪在地上為自己開脫,卻在觸及到謝瑤含淚的雙眸時,將話語凍在喉間。

最後,我說:

「是我。」

被拖去私牢,和謝瑤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我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輕道:

「小姐。您盡可以把所有的事都推給我,我死都不會咬出您。隻是夜長夢多,房中的那些信,趁無人時,快燒了吧。」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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