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越之恆。
原來她從未忘記。
額上被砸傷,流下鮮血時,越之恆的神色始終很平靜。
他甚至沒有別過頭去躲避,任由鮮血染紅了蒙眼的白布。
今年冬日分外冷,他身著單薄的囚衣,許是麻木,再感覺不到半分痛。
遊街這麼久,不斷有東西砸在他身上。不管是尖銳的刺石、惡臭的獸果,還是脫下的鞋履,他都無動於衷,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越之恆的冷漠表現激怒了百姓。
人人愛看權臣倒臺、猛虎被囚,神明落入塵埃的戲碼,他如果表現出半分痛苦還好,偏偏他是如此不在意。
民眾激憤,一時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越之恆充耳未聞,總歸世間再沒有什麼他在乎的東西。
百姓們還在罵:“鐵石心腸不外如此,我看凌遲都輕。”
“別氣了,他哪裡會在乎,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條人命,處刑之時,也沒見他現身相救。”
“死得好,惡有惡報。”
他閉著眼,呼吸之間寒風入肺。越之恆冷冷想,還有多久,罵夠了嗎,委實無趣。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百姓的辱罵聲終於消失不見。
大雪未停,囚車駛出繁華街道,行至叢林,黑甲衛停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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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寒冷的天氣,押送犯人既是苦活,也是累活。
黑甲衛尚且如此,更何況囚車中的男子。
有個年紀小的黑甲衛看看越之恆蒼白的神色、皲裂的唇,忍不住道:“他看上去快死了,要給他喝口水嗎?”
同僚譏笑道:“越大人以前可是徹天府掌司,昔日我們家大人見了他,還得恭恭敬敬討好呢,哪裡需要我們施舍一口水。”
他走上前,猛地一拽越之恆身上的鏈子,如同對待惡犬。
“越大人不妨開口求求咱們,說不準我會心軟賞你一口喝的。”
然而囚車中人毫無反應,就算玄鐵鏈再次撕開他的傷痕,他也始終平靜,連身子都不曾顫動半分。
黑甲衛不甘,狠狠啐了一口:“呸,還以為自己是徹天府掌司呢,擺什麼譜!”
卻不得不松開他。
總不能還沒到處刑的地方,就生生把人磋磨死了,這不是靈帝的用意。
此人屠盡陛下的皇子,陛下要他受盡屈辱和痛苦才死。
大雪還在下,黑甲衛們都有些疲憊。
湛雲葳隱在林間,等待機會。
她發現隨著天色越來越黑,黑甲衛們再沒把越之恆當回事,有人去如廁,有人吃起靈果,更甚者打起盹來。
領頭的將領見部下如此懶散,忍不住蹙眉。
黑甲衛哂笑道:“大人,不會有事的。越家叛眾已全部伏誅,他這樣的人,難不成還有人劫囚?”
是啊,將領遠遠看了眼半死不活的男子。
他這樣的人,聲名狼藉,一身舊疾,誰還會救他?
將領到底是將領,考慮得更多:“你們別忘了,他還有一位前夫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他的前道侶……那位曾名動天下、風華絕代的山主之女。
可是許久不曾有人見過湛小姐,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早已與裴玉京在一起,總歸,要說她會來劫囚,別說他們這些黑甲衛不信,連越之恆自己恐怕都不信。
他們談話聲並不大,湛雲葳沒想到會有人提起自己,她看越之恆,發現越之恆聽到自己的名字毫無反應。
她難免再次覺得夢境荒唐。
那愛自己入骨的男子,怎麼也無法讓她將眼前瀕死的越之恆聯系起來。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再難,她今日都得帶他走。
她摸摸身上這些年攢下的家底,有了幾分信心。
風雪愈大,幾乎迷了人的眼。
許是輕敵,許是她的控靈術這些年又有精進,當湛雲葳成功將人帶入破廟中時,她也沒想到自己做到了。
她喘著氣,受了不少傷,可是再看看地上的男子,她的心不免沉了沉。
他實在傷得太重了。
就算明日不處以凌遲,其實他也活不了幾日。
她帶著他走,這樣大的動靜,他隻在最初鐵鏈斷裂,符咒解開身體有過一絲輕顫,此後再無反應。
湛雲葳抿著唇靠近他,發現越之恆早已昏迷過去。
冰蓮香混著汙穢的氣息,令他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
事實上,從相識到如今,已有八年,她第一次見他如此落魄。
月涼如水,大雪模糊了前路,她認命起身,去打了水來給越之恆擦洗和清理傷口。
這樣的天氣,弄點熱水委實不容易。
湛雲葳解開他衣裳時,腦子裡亂糟糟的。在她眼中,自己從不欠這個人什麼,此刻卻得像還債一般照顧他。
說來好笑,明明做了三年道侶,這卻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
消瘦蒼白,滿身傷痕。
談不上好不好看,隻覺得駭人。
她清理好了傷口,又解開他蒙眼的緞帶,將眼皮上的血汙擦去。
在擦他右眼時,越之恆眼睫顫了顫,旋即睜開眼睛。
湛雲葳猝不及防對上他一雙黑眸,嚇了一跳,她抿了抿唇,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而看見他昔日水墨般淺淡的眸,如今蒙上一層陰翳,她才想起來越之恆早已看不見,而她吃了改顏丹,不會被輕易認出來。
那雙蒙上陰翳的眼、沉冷,比外面的風雪更甚。
直至此時,她才相信他真的瞎了。
越之恆醒過來,卻沒阻止她的動作。或許他自己也清楚,而今他已是強弩之末,不管救他的是何人,或是還想從他身上圖謀什麼,哪怕是野獸叼走他,也早已無所謂。
他衣襟敞開,甚至懶得動手闔上。
人若無愛無怖,儼然和行屍走肉無異。
他不在意看見他這幅殘敗軀體的到底是男子、孩童,還是老婦。
昔日湛雲葳被困在他身邊時,曾無數次幻想過他落難的模樣,藉以讓自己開懷。
而今這一日成真了,她卻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高興。
她知道越家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越之恆最在乎的啞女,世間恐怕唯一還能令越之恆有反應的,隻有生死不知的曲姑娘。
她還剩了些熱水,遞到他唇邊,粗著嗓子道:“張嘴。”
救他這件事實在太過別扭,她實在不好解釋自己如今的行為。
這些年來,成婚、敵對、和離,兩人間實在沒有哪個關系正常,還不如陌生人。
湛雲葳心想,至少越之恆認不出她,自己就不必這麼尷尬。
她本以為要費一番功夫,然而許是他真的渴了,許是人之將死,他什麼都不在意。
昔日防她如防賊,此時卻張口喝了。
湛雲葳松了口氣。
破廟的門被她關得嚴嚴實實,條件拮據,她隻能扯下廟中帷布,為他蓋上,又布下結界,為他取暖擋住風雪。不管她做什麼,越之恆都不曾看她,也沒有半個謝字。
折騰這樣一通,湛雲葳方有空給自己療傷。
好在傷得不重,等她處理完,發現越之恆又睡了過去。
她心情復雜,過去做道侶時,他在自己身邊永遠是淺眠,看來一個陌生人都比自己令他信任。
就這……什麼破夢境,還騙她這人愛自己。
不管怎麼看,越之恆就算喜歡世間一朵花,一隻鳥,或是一塊頑石,也絕不可能對自己心動半分吧。
要知道,躺一張床時,他比出家的和尚還清心寡欲。
她想了些有的沒的,也不知道帶著這麼個魔頭,前路希望在哪裡。
後悔倒是沒有多後悔,隻是難免煩惱,越之恆醒來之後,沒有給自己說一句話,喂他藥就吃,喂水就喝,然而他並無多少求生意志,像是活著也行,死了也無所謂。
這樣能好起來才怪,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湛雲葳有幾分頭疼,她甚至覺得自己救下來的,不過是一具沒了靈魂、冷冰冰的軀體。
數日奔波,本著這人對自己不重要,有問題明日再解決的原則,湛雲葳抱著膝蓋,在他身邊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
出乎意料,風雨已經停了,湛雲葳慢半拍才回憶起自己昨日做了什麼,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低眸,對上地上那人毫無焦距、漆黑的眸時,才意識到一切都是真的。
她信了那無稽之言,將惡名昭著的前夫救了出來。
越之恆不知醒了多久,他的頭微微別到一側,對著窗外的方向,哪怕什麼都看不見,湛雲葳卻依然有種他與昨夜大雪相融的錯覺。
她清了清聲音,儼然是粗獷的男嗓:“哪裡不舒服?”
她本來是意思意思問一下,做好了越之恆不開口的準備,沒想到他嗓音冷淡開口:“如廁。”
“……”
片刻後,湛雲葳勉力將他扶到屋外,硬著頭皮扒他褲子時,從沒想到,比生死攸關來得更早的煩惱,是吃喝拉撒的問題。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第一次有幾分後悔聽信夢中之言。
好在越之恆一直冷漠如斯,仿佛把她當一塊石頭,或者一個擺件,她心裡才能不那麼別扭。
如果不是還扶著他,她甚至恨不能踹這破廟一腳,這都叫什麼事。
耳邊傳來水聲,待他解決完,她動作粗暴地給他塞回去,面無表情,心中生無可戀。
把越之恆扔回去以後,湛雲葳在雪地中幾乎把手搓破一層皮,又憤憤捶了捶雪地。
這事說來挺不公平的,她知道他是誰,也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情況,這瘋狂的舉動,兩人古怪的關系,怎麼也不像是能做這種事的。
偏偏、偏偏越之恆不知道。
為了劫獄,湛雲葳故意改變了身量,連嗓音都是男子的嗓音,束胸束得她快喘不過氣,越之恆死都不在乎,他哪裡有什麼心理負擔。
別說她如今是個“大漢”,就算她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他這樣冷情的人,也未必會有“不好意思”這種情緒。
至少認識越之恆這麼久,湛雲葳從未見過他除了冷嘲熱諷、淡漠之外的表情,傳言沒錯,大多時候,他都顯得殘忍而冷靜。
湛雲葳蹲在雪地裡,把手掌埋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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