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喊了聲,如夢方醒的衛藍在眾人的歡迎聲中落座,看著眼前咕嘟冒泡的火鍋,苦澀的笑,“我,我實在沒有胃口。”
話音未落,齊遠就已經給他夾了滿滿一大筷子香噴噴的驢肉來,還很周到的幫忙按到用麻汁、香菜葉、胡椒、辣椒面等精心調配的蘸料中翻了幾下,“你說啥?”
“咕嚕~!”
濃烈的香氣瘋狂襲擊著衛藍的臉,一整天都沒怎麼吃東西的他沉默著搖了搖頭,拿起筷子,狠狠吃了一大口。
真香。
果然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本來天氣冷了之後飯量就大,一群人勞心勞力的折騰了大半天,這會兒都餓狠了,誰也顧不上多說,隻是埋頭扒飯。
直到下去約莫四分之一頭驢和小半盆丸子,大家這才放慢了速度,也有空問衛藍的結果了。
衛藍用筷子戳著碗裡的驢肉卷,言簡意赅的將祝溪的話復述了一遍,又問龐牧,“大人,您有法子嗎?”
龐牧搓了搓手,來了興致,“他說自己有鐵證?你知道是什麼嗎?”
衛藍搖頭,“我問來著,他不說,隻道這是他最後的籌碼,誰都不會告訴的。我瞧不像是說謊。”
作為方梨慧的隱形心上人,祝溪很可能是除去參與者們之外第一個知道方梨慧遇害的,既然他都敢直接找到秦知縣擊鼓鳴冤,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私底下收集證據也是有的。
不過那幾家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有人有權,又佔據先機,祝溪手裡到底攥著什麼證據呢?
龐牧嘖了聲,又往嘴裡塞了一大筷子驢肉,擰眉道:“告御狀並非他想的那麼容易。”
事情畢竟牽扯到三名在任官員,其中一位更高居吏部侍郎,祝溪的行為無異於螳臂當車,但凡有一點紕漏給人抓住了,他就要被反告一個汙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至於什麼欺君的,後果更是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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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遠就道:“天青,要不你跟他說說,叫他跟咱們合作,兩邊聯手,別說什麼吏部侍郎了,哪怕是個尚書也能給他弄的死死的。”
“我一開始就說了呀,”衛藍也急得不行,“可他似乎被傷透了心,話裡話外的官官相護,什麼一丘之貉的。”
圖磬點頭,“這也難怪。”
心上人是被幾個官員一起害死的;自己伸冤不成,也是被官員打回來的……
龐牧想了一會兒,“等會兒吃完飯我親自寫一封信,你明天就送給他。”
衛藍連忙點頭,又感激的做了個揖。
龐牧並不在意,又轉頭看向圖磬,“秦青那邊怎麼說來著?”
圖磬道:“蘇本還沒有下落,他知道晏姑娘記掛玉容姑娘的安危,原本打算叫自己的女兒秦雲去看看。奈何張家已經認定他叛變,戒備的很,秦雲白走了一遭,連玉容的小院門都沒進去。”
“後來這位秦姑娘也不知怎麼說動了王佩,後者甚至還叫自己家的女醫官扮做隨身嬤嬤,借機診了一回脈,直道那玉容性命無憂,隻是被下了藥,每日隻是昏睡,偶爾清醒時也是有氣無力迷迷瞪瞪的,眼見著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眾人聞言都松了口氣,晏驕追問道:“那藥對人體有害麼?”
“是藥三分毒,要說一點兒害處沒有那是騙人的,”圖磬誠懇道,“停了藥之後慢慢調理也就是了。”
——
晏驕雖然不知道龐牧給祝溪的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但三天後,祝溪真的主動登門了。
短短數日,他就憔悴許多,越發像是冬日寒風裡搖曳的一竿翠竹。
他沒搶著開口,龐牧也不著急催:既然人都自己來了,還怕他再沉默著回去嗎?
祝溪端著茶盞,怔怔盯著微微晃動的水面看了許久,聲音幹澀道:“大赦天下什麼的,是大人信口胡謅的吧?”
龐牧毫不避諱的點點頭,“不錯,你很聰明。”
祝溪肯說這個就相當於已經從側面承認與煙巒的母子關系,不然一位高高在上前途無量的舉人老爺,又如何會與一名上了年紀的歌姬有聯系?
祝溪嗤笑一聲,“這樣也好,免得我再做一回無用功。”
說著,他捏了捏手中的薄胎茶盞,聲音微微發顫,“大人在信中許諾果然為真?您真肯為了一介罪臣之後開罪吏部侍郎?並保天香樓和我母親周全?”
這幾天祝溪一直沒合眼,哪怕當初決定偷梁換柱替梨慧報仇,也不曾這般讓他為難。
他對官員很不信任,但龐大人說得對:對手太強大,而他隻有這麼一次機會,容不得一絲疏漏。
他輸不起。
“你這話說的有問題,”龐牧大咧咧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隻要你我真能拿出足夠的證據,就不是開罪,而是他們自尋死路。至於保全天香樓和你母親,想來堂堂定國公,這點臉面還是有的吧?”
龐牧的話直白粗淺,但祝溪聽後反而迅速安了心。
是啊,眼前這位可不僅僅是什麼知府,而是本朝最年輕的尚在人世的一位國公,乃是聖人的頭號心腹。
若連他都不能信任的話,祝溪也實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了。
祝溪仿佛給自己鼓勁一般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然後石破天驚道:“蘇本藏在天香樓。”
“什麼?!”龐牧知道他有證據,卻沒想到對方一張口就放了大招,“原秦青手下的仵作蘇本?”
祝溪點頭,“不錯。”
青樓楚館這些地方可謂復雜,少不得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有應付官府的一套招數,想要藏幾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當年我與梨慧約好了,八月十五晚上要一同去看花燈的,可是我等了一夜都沒等到。她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我預感不妙,沿著護城河一路找去,誰知竟被我發現了一條方家的畫舫。上面燈火通明,卻沒有一個人,我心覺有異,忙登船查看,意外在二樓船艙床榻的角落裡發現一頂十分華貴的發冠。”
“是閔行勇的?”龐牧道。
祝溪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無形中多了幾分安心,“看來大人確實沒有偏我。不錯,正是他。”
龐牧嘆了口氣,“然後呢?”
“當時我隻知道這發冠價值不菲,卻還不清楚它的來歷,隻是本能的覺得它很重要。”這個場景曾無數次出現在祝溪睡夢中,他已經漸趨麻木,“我正要繼續搜索,岸上卻呼啦啦來了人,也不上船,竟直接丟了火把上來!情急之下,我隻得帶著發冠跳水逃生。”
“當時我的感覺很不好,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梨慧,沒成想被人搶先一步,我去時,那裡已經掛了白燈籠,說是方家大小姐半夜失足跌入池塘,淹死了……”
祝溪恨不得將銀牙咬碎,目眦欲裂的恨聲道:“她素來怕水,隻有我陪著才敢看河燈,又怎麼會半夜去後院池塘?”
“破綻這樣多,我哪裡能忍?便在暗中窺視,當天夜裡就意外發現被知州衙門的人押送出城的仵作蘇本。”
“蘇本一路哭求,那兩名衙役卻隻是嘮叨,說是上頭大人的命令,叫他死後尋仇時千萬找準正主……他們似乎也不想手上染血,隻是相互推諉,我當時血氣上頭,想著梨慧死的不明不白,說不得關竅就落在他手上,冒死也要救上一救!”
“我從後頭丟了石頭出去,那兩名公人也嚇了一跳,慌得不得了。我又將原本打算打點方家門房的銀兩全都丟了出去,蘇本見狀,也說了家中埋藏錢財的地方,又不住磕頭。那兩名公人本就不想造殺孽,見此情景,竟答應了,隻往蘇本面上劃了兩刀,叫人認不出來……”
“蘇本勤懇大半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又得我救助,便說了許多內幕,其中還有一枚從梨慧手中摳出來的玉墜。”
龐牧打斷道:“他私藏這個作甚?”
祝溪道:“一來他也覺得梨慧死的太慘,想著或許會有人想幫忙伸冤也說不定,來日也許派的上用場;二來,若是無人來取,那玉墜甚是華貴,想來能換不少銀兩,來日他便辭了差事,找個偏僻的地方了此殘生。”
龐牧點點頭,替他補充道:“隻是沒想到,張橫的手腳那樣快,手段這樣狠辣,這兩種可能一種都沒來得及實現。”
“正是,”祝溪道,“我當時如獲至寶,又打聽到那晚他們接待的是京城貴人,見本地求告的路子堵死,就去了京城,幾經周折,發現那頂發冠和玉佩上的紋樣,竟然就是閔家家徽。”
閔家來自關外,還保留著信奉圖騰的風俗,入關後流傳到現在,前朝開始便改成更容易被人接受的家徽。
“好!”龐牧忍不住拍案而起,喜形於色道,“總算有了物證!”
祝溪也不自覺被他的情緒感染,顫聲追問道:“大人可是有了把握?果然能將這些歹徒繩之以法?”
龐牧難掩興奮的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抬手將一張書案劈得粉碎,“辦不了他們,本官的腦袋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龐牧才算冷靜下來,又問道:“不過你這個身份,究竟是怎麼回事?”
事到如今,祝溪也不再隱瞞,苦笑道:“也是造化弄人。梨慧去世後一個來月吧,店裡來了一個汙穢異常的客人,瞧著瘋瘋癲癲的。蘭姨本不願意接,可那人肯出銀子,便不能壞了規矩。誰知他半夜竟,竟死於馬上風……我們都嚇壞了,生怕吃了官府掛落。”
“後來有人認出他是城外的小棺材,我便知道是老天可憐我,次日一大早就學了他的裝扮潛回破廟,取了他的身份文書……”
在天香樓棲身的都是可憐人,相互扶持著過了這麼些年。本以為都要死在這爛泥潭裡,誰知眼見著能有一個人脫離困境,隻覺慘淡的人生中都多了些許光亮,便都自發替他保密。
當時蘭姨說了這麼一番話,“你隻管出去做想做的事,別管我們,像個人一樣痛痛快快的活一回!”
龐牧唔了聲,“那天香樓的那個任澤呢?”
祝溪自嘲一笑,反問道:“大人隻看著外頭晴空萬裡,可知私底下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這世上沒名沒姓的人多著呢,能有個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陽底下,已經是他們畢生所向了。”
屋裡沉默許久。
過了會兒,龐牧才道:“眼下,你有兩條路。第一,你就是祝溪,至死也不能與親朋相認,而與方梨慧相戀之人,從來就不曾存在過。隻是這麼一來,案子又憑空多了幾分阻礙,可你會是安全的,也會有大好前程。”
“第二,將一切毫無保留的坦白,案子會破,但你這輩子就徹底完了。”
“現在你親口告訴我,你是誰,是祝溪,還是任澤?”
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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