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院的費用我都交了。”
黑暗裡,禮汀坐起身,聲音很輕地說。
她剛離開江衍鶴沒多久,第一次承擔小生命的生死,語氣有點委屈和茫然。
女人沒料到禮汀會說話,嚇得渾身一抖。
她聽見對方告訴她,住院費用都交了。
忍不住跪下身體,眼淚刷地就掉下來。
眼前這個場景,和豔紅帶著程蝶衣,求收留的情景一模一樣。
禮汀咬住下唇,讓她起來再說。
沒想到那女人,悶悶地憋了半天,仰面看她:“......Lynn.....”
禮汀有些驚訝:“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不斷地搖頭:“我的英文名,也叫Lynn,我叫溫瀾,是一名泰籍華裔。”
“認識你,是在去年秋末....我第一次鼓足勇氣,去蘭莎爾的大廈尋找生意,就看見你和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坐在窗臺上,說一些我聽不懂的書籍。”
“注意到你是因為,我小孩的父親和那個男人長得很像......但是我卻是被那個畜生強/奸生下的,我是孤兒,在清邁的寺廟長大,後來在芭雅提討生活.....他是特拉維夫大學的學生,來那裡參觀旅遊的。當時我還是一個未成年,隻能漂洋過海來這裡找他,可是到這裡才發現,我不會當地的語言,一切舉步維艱。”
“那時候他給我取了一個英文名,也叫Lynn,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同樣都是Lynn,為什麼我過得這麼難過......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和那些男人在床上.....我真的很痛.....也很辛苦.....你可能不知道,懷孕的時候,我經常繞路去大使館看你,就像看另一個自己一樣....那時候我就對肚子裡的寶寶說,你別叫我媽媽,叫我姐姐就好.....”
“那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Lynn才是你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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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苦心孤詣跟了你這麼久,終於把這個患病的小孩交到你手上.....一路走到這裡,賺的錢還不上我被那些黑心人欺騙籤下的債款.....她這麼可愛.....跟著我,隻會和我一樣被迫在紅燈區賺一些皮肉營生,我懷她的時候,營養跟不上,這個苦命的孩子還得了心髒病.....”
“我無父無母,沒有見過完整幸福的家庭.......熬了兩年,籤證也到期了,沒辦法再回泰國了,我現在是一個黑戶口....”
“小姐,我求求你,幫幫這個孩子,如果將來有什麼變故,你給她找一個好人家也可以......如果你拒絕我,我隻能死在你面前了.....這樣,你就會認下這個孩子了吧。”
禮汀聽完,把她扶起來:“你不用做偏激的事情,我答應你,一定陪你一起把她的病治好。”
女人執拗地在地上不起來。
她比禮汀小了五六歲。
可看起來哀愁又蒼老,臉上堆滿了皺紋和傷疤,苦難已經把她榨幹了。
她把睡熟的孩子抱過來,跪下來想給禮汀磕頭,額頭和地板碰撞,聲音清脆到讓人驚心。
她一直嗫嚅著:“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的孩子一直叫我姐姐.....因為想要做那種營生,就不能有小孩.....能認識你真是一種天大的服氣。”
“可能你沒有注意到我,前段時間,我會去小學的窗外聽你給那些小孩子講課。”
女人蹲在地上,從兜裡掏出一個小本,上面用英語記錄著賬目,還有一些簡單的用語。
“之前孩子沒生病的時候,你講的每一個句子我都記得好好的......前段時間給她看病又花了不少錢,實在沒有精力去旁聽了。”
“我隻上完小學,很多單詞都不太懂,冬天的時候,看見你每天手指凍得通紅,所以買了最好的毛線,給你織了一雙手套,多餘的線我又織了一雙半截的手套......我之前一直沒辦法和你開口,蹉跎之中就到了春天了,你也不需要手套了。真的對不起,用這麼拙劣的手段想要討好你,我真的沒有其他可以報答你的東西了。”
禮汀坐在床上,低頭看著眼前人的發旋。
小小的,有些亂,看起來很呆,很讓人憐惜的模樣。
她才十八歲,那些蠅營狗苟的事情,不過是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
在某種程度上,她也隻是一個孩子。
“不用報答,我都明白的。”
她跪坐在地上,把這位還沒滿十九歲的母親摟在懷裡。
看對方顫抖著,把小布包裡的手套拿出來,討好似得遞給她,帶著微微地體溫:“我洗幹淨了,曬在陽光下面,很溫暖,不髒的。”
她有點狗狗眼,紅紅的盈滿淚水,看向禮汀的目光非常虔誠。
“試一試好不好,試試吧。”
寶寶在一旁睡得很香。
因為吃飽了,拇指放在小小的嘴巴裡抿著。
就像當年程蝶衣並不理解母親抹著臉說,“隻要收下他,怎麼都成”的天真。
禮汀一言不發,視線和她齊平,
她接過手套,戴上了紅綠相間聖誕配色的一隻,又拿起另一隻半截手套戴在右手上。
“很好看。”
女生跪坐在地上,把禮汀戴著手套的手指,貼向自己哭泣的臉,用鼻尖蹭了蹭。
就像終於找到了安全感和依託,她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你知道嗎,我恨了那個男人千萬遍......第一次這麼感謝他,感謝他給我起了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名字,感謝那個秋天的夜晚我繞路去那個大廈做營生,感謝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是一個善良的好人。感謝我想盡辦法為了接近到你了,感謝你今天主動給我打招呼。”
一美元可以換得一萬五千磅利維亞的貨幣,也可以買下她三十個心驚膽寒的夜晚。
可她不要禮汀的一分錢,隻是為女兒的病感到痛苦和愧疚。
哪位媽媽從出生第一個單詞,教會自己的小天使,叫的是姐姐呢。
她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
低到摒棄了做母親的權利。
她用身體的疼痛來養育小孩,還涕泗橫流地說自己很壞,很惡毒,算計禮汀。
事實上,養育小孩的錢,她一分也不要禮汀出。
她並沒有像她自述地像血蛭一樣附在禮汀身上,反而拼命努力賺錢,想要報答自己的恩人。
她把錢都攢在禮汀這裡,因為利維坦磅不值錢,摞起來像一堆小小的塔。
禮汀不忙的時候,會把這個拿到銀行換成美元,或者幫她存起來。
萬一,禮汀忙著翻譯的工作,沒有去銀行,就會越堆越高,成為一座能看見實質的錢山。
女人把另外一半的手套戴在手上,有些緊張地盯著禮汀房間的地板,生怕自己的鞋踩出了汙跡。
禮汀在旁邊燉煮川貝雪梨,滿屋都飄散著甜甜的梨水味道。
對方抱著碗,小口小口地舍不得喝完,還會站在洗手池前,擦洗很多遍自己喝過的碗。
“很好喝。”她嘴角彎彎的,眼神清澈地看著禮汀:“之前在清邁的寺廟裡,養育孤兒們的老僧人也會做。”
仿佛隻要禮汀在,她一切悲戚的情緒,都得到了依託。
寶寶的病日復一日地好起來了。
之前動脈導管未閉,也得到了自然的閉合。
可是染染的心髒還是很脆弱,她很少跑跳,是一個文氣的小孩。
女人不經常來禮汀這裡看孩子。
每次她都在夜色裡來,因為她怕自己給禮汀惹上流言蜚語。
她非常節儉,是真的舍不得用衛生巾,墊著布和衛生紙。
禮汀在得知對方生產之後。
因為不注意衛生又開始接客,得了一些病,經常會痒。
她有點心疼地對她發脾氣。
對方不斷地討好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一直再說對不起。
禮汀問她,你對不起誰。她說,你。
禮汀氣得發抖又想笑,買了好多衛生物品囤在家裡,讓她隨便拿,可她還是舍不得。
壓在身上的苦難是社會性的,她就是不明白如何對自己好,總想著省錢,她沒有根,沒有著落,沒有安全感。
禮汀也給她很多的書看,還給她找了一個護工的工作。
但是她不認識的字實在太多了,英文冊翻幾頁就昏昏欲睡,卻會把禮汀講過的,記下來翻了又翻。
禮汀知道對方實在太過勞累,沒有精力去做別的事情了。
她也很溫柔地不幹涉她。
隻是偶爾在對方帶一大堆新衣服和食物看寶寶的時候,偷偷在對方的衣兜裡放一些現鈔。
禮汀偶爾很想江衍鶴的時候,會經常去利維亞的海邊,一個人沉默地坐很久很久。
女人為了守護她,每次都抱著小孩遠遠地跟著她。
有些時候,她在海邊睡著,會發現身上披著寶寶的小毯子。
而對方坐得很遠,像是警惕她遇到危險一樣保護著。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很敏感,很善良的一顆心。
後來禮汀就不常去海邊了。
因為遇見過旅遊的人,拿著哥哥的懸賞,試探地問她是不是中國人。
家旁邊有個廢墟的樓房,天臺上,四下裡空曠無比。
她經常和她,咬著冰淇淋,在廢墟上看月亮。
用中文聊起喜歡的男孩子,說一些暗戀呀,求而不得呀,女生之間的話題。
夏夜晚風裡總是青春的,夜露都會變得沁涼,就像十六七歲黃梅雨季,悶悶的,很壓抑。
禮汀會給她講京域澄澈的碧藍海水,講高中時學校天空的粉藍色,講大學在教學樓窗戶看見那個人被風得蕩起來的白襯衣。
她會給禮汀講起清邁的佛祖像和青木瓜,講她曾經在高種姓家裡做女佣暗戀的少爺,講芭提拉海邊坐遊艇的富家公子。
染染也漸漸地長大了,吃藥也很乖,特別特別聽話,吃膠囊和苦苦的藥也不鬧。
就是小時候咳嗽多了,嗓子有點點悶。
染染好喜歡禮汀講話的聲音,情冷又仙,纏著她講辛黛瑞拉和伊莎貝拉。
那時候她們都以為,生活會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可是染染快三歲時。
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徹底改變了三個人平靜的生活。
那天,女人去棚戶區做營生。
臨走前,染染好乖地讓姐姐親她:“這邊三下,那邊五下,五減三等於二,這邊還要兩下!”
女人也是個小孩,惡作劇地親了染染五下,小人又鬧起來,“不對,還要,要。”
“寶寶還要姐姐親你多少下呀。”
染染扳著小小地手指:“一二三.....”
禮汀在看著她們笑,等姐姐回來,讓她給你補一百次。
對還不到三歲的小孩來說,一百是天大的數字。
染染樂不可支:“喜歡媽媽,喜歡姐姐!”
女人數了數堆在眼前的那座小小的錢山,一臉滿足:“等我回來,再帶一些錢,給染染買吃的。”
禮汀憂心忡忡:“不是讓你別做這個了嗎。”
女人垂著眼睛回答:“可是當護工賺的太少了,我想夏天陪小孩回一趟泰國,看看我當時的家。你別勸我了,你都給我很多錢了。”
就是那天晚上的地震。
棚架垮塌,樓房傾覆,她再也沒有回來。
這個世界千千萬萬個Lynn,少了她,好像並不會停止轉動。
可是為什麼,隻是想要活下去,和自己家人一起活下去,就這麼難呢。
撕心裂肺的告別也沒有發生。
到最後,救援隊挖出了她的遺骸,已經是完整不全的了。
因為沒有親屬關系,沒人通知禮汀去認屍。
那段時間,禮汀一直在幫助同胞回國和幫助救援隊運送物資。
染染被Castiel和找來的護工姐姐,帶去了Zlatni Rat尖角海灘過春天。
禮汀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上床睡覺一兩個小時,又開始起床尋找女人的下落。
她輾轉了很久,不停地前往之前那人工作的街道,找了好幾個都不對。
直到最後,直到餘震平息,一切都安定下來以後。
禮汀才得到對方已經被火化的消息。
她哄睡寶寶,穿著黑色的長裙,把那朵白色水仙摘下來,別在胸襟上。
誰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在晚春的風裡孑孓著前行,殯儀館領來那方小小的骨灰盒。
手套,終於帶齊一整副了。
不對,還有半截的,是兩副。
那個人呀。
總怕出門把手套/弄髒了,她隻在家裡陪他們的時候戴。
兩年多了,這兩雙手套還幾乎是全新的。
禮汀不知道對方是怎麼一針一線在沒有安全保障的條件下織成的,又是怎麼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生下染染的。
她總是,講一些開心的,討好禮汀的,讓人感到喜悅的經歷。
不向她傾訴自己的辛苦,疼痛,恐懼,驚慌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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