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歸一沒再回應,踱步到沙發,刀指向薩魯耶,用泰語慢悠悠地說:“你,坐到對面,不準叫那蠢名字,我問一句答一句,敢說謊,你知道後果。”
男人語氣神態與記憶裡的傻子截然相反,讓人不由自主想到潘多拉魔盒,外表由西方中世紀和東方古老的花紋雕刻,深處藏匿一劍封喉的致命毒藥,明知沾染必死,仍忍不住窺視的欲望。
他瞥來一眼,渾然天成的壓迫感讓人窒息。
這就是江烏龜恢復記憶的模樣嗎?
薩魯耶抿唇,下意識等江歸一先落座,才敢坐到對面。一看江歸一背後站立十多位男人,薩魯耶更加如坐針毡。
“住哪。”
“海上。”
巴瑤族。
江歸一掂了幾下刀,他肯定失去了這段記憶,不過也無關緊要,他試圖想象艱苦的原始人生活,問道:“呆了幾天?”
“五天。”
他想到什麼,面色古怪地問:“你家幾口人?”
“我一個。”
“三人一起睡?”
薩魯耶總覺得他敢回答是,江歸一就會提刀砍死自己。明明之前是個白嫖的傻子,現在這麼兇。薩魯耶偏過頭,“沒有。你非要和幺幺一起睡。”
“別讓我再聽到你叫那兩字。”
男人語氣明顯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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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薩魯耶扣沙發墊。
江歸一淡淡覷著他,猜想失憶期間與現在差距大概非常大,否則他不會那麼親近熱切地叫“江烏龜”這種蠢名字。
他翹起腿,高高在上的姿態,“簡單概述三天發生的事,少說廢話。”
“哦。”薩魯耶說:“前兩天你們都在昏迷,醒來後的第一天,你——”
“您結巴了,一共吃了我二十個生蚝,三個海膽,兩條魚,她罵您是豬,您說我比豬厲害——”
一個蘋果砸到他腦門,男人黑著臉,“誰給你的膽子編假話?”
“......”薩魯耶摸著額頭,梗著脖子,“你真吃了那麼多!還找我要魚幹!而且說假話的明明是你!說什麼是繼母和兒子的關系,哪有母子晚上一起睡覺的!”
眾人:“......”
江歸一表情看不出情緒,平靜地問:“第二天。”
“您吃了——”
“閉嘴,說重點。”
薩魯耶尋思第二天能有什麼重點,“您被打了一巴掌,哭得很慘,準確來說哭了一天。”
氣氛凝固,可怕的沉默。
以聞確為首的十幾個人表情異常扭曲,像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又像希望這句話是真的,他們看向江歸一等待答案。
江歸一陷入短暫沉默,而後口吻嚴厲地說:“把這滿嘴胡言的黑皮猴子扔出去。”
薩魯耶一聽黑皮猴子炸毛,莫名其妙學來的尊稱也不用了,“你這人自己做的事不承認?你就是像跟屁蟲一樣跟她後面哭!甩都甩不開!”
又是詭異的沉默。
這沉默是壓抑憤怒的沉默。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江歸一直接爆粗口:“你他媽放屁!”
“本來就是!她揍你你哭,不鳥你你哭,她美美看海,你蹲在旁邊哭得稀裡哗啦,她上廁所你還站門口哭,那眼淚比海水還多!”薩魯耶越說越激動,越激動,想起江歸一沒出息的樣子,竟然失笑,“我從來沒見過大老爺們能哭成那樣,別說比我們族花還漂亮。”
一石激起千層浪,薩魯耶最後這句話激起江歸一的憤怒,他唰得起身,拎刀就要砍人,“再胡言亂語,我割了你的舌頭。”
聞確幾人見形勢不妙,連滾帶爬扯住他的衣擺,爭相恐後地勸解:“二爺!冷靜啊!”“他是唯一的知情人!”“您不想知道真相了嗎!”
江歸一病服扯掉一半,他無暇顧及,陰沉著臉,“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第三天,好好說。”
薩魯耶委屈又生氣,瞪著他,“你不信我的話為什麼要問我!”
他冷笑,“不說,我叫人把你家轟了。”
薩魯耶不敢相信有人能這麼惡劣。
“我勸你別挑戰我的耐心。”
薩魯耶安靜一會兒,心想難怪陳窈說是兩個人,低聲道:“有什麼好說的,幺幺長幺幺短,想法設法從她那騙親親,不親撒潑打滾掉眼淚,還說什麼烏龜王子幺幺公主。”
眾人詭異的目光投向江歸一,江歸一臉色鐵青,“你的意思,那三天我是一個吃得比豬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隻會哭啼啼,把陳窈當全世界的廢物加傻蛋?”
薩魯耶無語地看著江歸一,尋思這人怎麼自己都罵呢。他想到浴血奮戰的情景,嘟囔:“也不是很傻。”
變相承認。
江歸一眼角抽搐,氣得腦袋發暈,連基本的禮儀都不顧了,又要砍人。薩魯耶嚇得四處亂竄,巴瑤族體格健壯,跑得還挺快。
馬伯松一把老骨頭退到安全地帶,揮著小手絹高喊:“瑰寶!寬容是修養!是境界!是美德!”
“我想起來了!你還要她叫你龜寶,不過是烏龜的龜!”
“滾!”
一時之間,病房亂起來,苦口婆心的勸告,威脅罵人聲,泰語中文,砸擊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堪比集貿市場。
突然,江歸一冷靜下來,整理了下扯爛的病服。眾人似乎習慣了他陰晴不定的性格,等待他的命令。
他慢慢坐回沙發,按著鼻梁,頗有頭疼無奈的意思,“把這黑皮猴子弄走,別讓他跟陳窈接觸。”
“為什麼?!”薩魯耶大叫。
男人不再廢話,他此時擁有絕對的權力,是在場所有人的領袖,漫不經心地揮手,“弄走。”
雞飛狗跳結束,江歸一逐步補上多天的信息空缺。
江之賢不處理射擊他的人,想除掉陳窈,所有操作在意料之內,他淡然面對。隻是若想留陳窈在身邊,成了件難事。
當聽到島嶼最後一幕的描述,江歸一驚訝道:“你說她做出什麼玩意?”
聞確說:“地獄炮。”
江歸一嘴角勾起不明顯的弧,手指敲擊扶手,“起訴她危害公共安全,送她去警局呆一周。”
“是。”
“我的珠子?”
“陳小姐手上。”
“扒下來。”江歸一很快改口,“算了,別讓人知道她會制毒做武器。”
聞確愣了下,很快明白這是兩個命令,“是。”
“其他人出去,馬伯松留下。”
馬伯松笑眯眯地拎著愛馬仕,優雅地坐到沙發對面,“想問什麼?”
“我有雙重人格?”
“據我所知,沒有。
”他正坐,“但不排除隱藏極深的可能性,小時候的事都記得嗎?”
“我腦子沒問題。”
那些記憶、所有細節深刻進骨髓。江歸一煩躁地踹了腳茶幾,“隻有跳海後的事,一點印象沒有。”
馬伯松目光透徹,“為什麼生氣?”
“那黑皮猴子描述的人不是我。”無名的怒火和酸意快把胸腔攪爛,江歸一咬牙切齒地說:“他偷走了我的時間。”
簡直越說越生氣,“居然恬不知恥通過眼淚博取同情,威逼利誘陳窈親他,什麼烏龜王子幺幺公主,三歲小孩講童話?操。”
馬伯松表情一言難盡,“少爺,其實你小時候就是那樣,通過各種方式得到想要的東西,隻是沒人理你罷了。”
江歸一神情稍僵,矢口否認,“不可能。”
“現在給我做催眠,如果江烏龜那蠢蛋出來了,無論用什麼方法,把他從我身體裡清除,一點渣都不留。”
他半眯著眼,冷冽的下颌線崩得極緊,殺意化成實質。
他決不允許自己的所有物被旁人分去分毫,如果江烏龜真的是副人格,他要徹底抹殺他的存在。
.
催眠途中江歸一感覺自己意識遊魂般飄向了寂靜荒涼的冰封之地,沒有日光的溫度照向亂葬崗,亂葬崗旁高聳一座佛塔,無名者吟唱著超度的經文。
他注視著,絲絲縷縷的風像刀片刮開皮肉,露出白骨。
而馬伯松通過江歸一無意識的隻言片語,發現他從軍校輟學至意大利這段時間的記憶,比想象得更血腥暴力,像無法洗刷的罪孽般釘死在靈魂深處。
馬伯松擔憂地看著男人滿頭大汗,趕緊喚醒他。
江歸一像溺水之人吸到氧氣,猛然挺胸。
“不能再試了。”馬伯松嚴肅地說:“你信我,你們真的是同一個人。”
江歸一完全不信,執意堅持江烏龜和自己是兩個不同的人,就像否認自己曾經也有過善良軟弱的階段。
“該死的,江烏龜,什麼狗名字。”
他咒罵,略顯疲態靠進沙發,頭發隨意散著,俊美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狠決。
不過,現在是他掌控身體,主動權回歸。
並且經過暗殺的屈辱,以陳窈的性格,蘇醒後一定想復仇,那意味隻要他開口,她就不會離開。
一切尚有轉圜餘地。
十分鍾過去。
他嗤笑兩聲,“把黑皮猴子叫進來,再告訴聞確把我失憶變傻的消息傳回江家。”
馬伯松:“......”
“這是做什麼?”
“偽作不知不為,不偽作假知妄為靜不露機,雲雷雲屯。”江歸一抬高手臂,張開的五指緩緩收攏,語氣是掌控全局的雲淡風輕,“假痴不癲,演場大戲,揪出暗地的臭老鼠,請君入瓮一網打盡。”
江歸一原本的計劃是徐徐圖之,意欲溫水煮青蛙,折磨人的心智,把加諸於他人之身的痛苦發揮到極致。
“這不像你的作風啊。”馬伯松感嘆,“為什麼這麼急?”
江歸一不再回復,摩挲本應該戴著天珠的腕骨。
.
從薩魯耶口中了解完所有細節,江歸一沉默良久,第二天命人把他送回巴瑤族,並增送帶衛生間的新型漁船,以及市面最新的過濾系統,順便叫人把陳窈做的東西全部拆除。
第三天他指揮樸樸暗中端掉尼日利亞家族的老巢,雷厲風行地搗毀黑色產業,將白色產業收於麾下。
加上江家十三系和十四系,江歸一商業帝國的版圖擴充了兩倍。
但所有事務皆搬移至醫院,他駐守的期間,不再抽煙喝酒,也沒進陳窈的病房。
沒人猜得透江歸一真正的想法,他那雙居高臨下的丹鳳眼,俘獲萬千光景,卻隻有冰冷危險的暗夜與之為舞。
也許惟有陳窈床鋪的另外半邊感受過他鮮活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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