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怎麼回事?是不是喬杏初欺負你了?”
聽到這個名字,聞亭麗喉間一哽,可她迅速把淚抹去,佯裝平靜發問:“爹,媽是不是叫過‘阿柔’這個名字?”
聞德生瞬間變了臉色,氣急敗壞地說:“什麼阿柔?你聽誰說的?”
“爹爹你自己說的!幾年前你喝醉了酒跟媽拌嘴,我在門外親耳聽到的。”
聞德生嗫嚅了幾句,跳起來疾言厲色地說:“那又如何?那不就是個小名嗎,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說了什麼?”
聞亭麗回想今晚在喬家被喬太太明裡暗裡羞辱的情形,滿腔委屈無處可說,索性趴到一旁的桌子上哇哇哭了起來。
聞德生急得直跳腳,好不容易從女兒口裡問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身子一晃,黃著臉歪坐到了椅子上:“喬太太怎會知道這事?”
聞亭麗帶著哭腔繼續追問:“媽臉上的傷疤怎麼來的?”
“你媽她………”
聞德生一咬牙,索性承認了:“你媽原是個富家小姐,可惜命不好,才十幾歲就趕上家道中落,家裡人接二連三生病去世,你媽孤苦無依,被親戚賣到了窯子裡……後來為了從紅粉花樓脫身,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毀容是毀容了,但好在全身而退了……唉,這些事不提也罷。”
聞亭麗越聽越心疼,想了一想,冷嗖嗖地發問:“邱大鵬過去在南京認識我媽麼?”
依她看再沒有旁人。今晚喬家的達官貴人那樣多,邱大鵬卻隻露了一面就走了,以他那愛鑽營的性子,若非心虛怎會不混個臉熟再走?
聞德生像青蛙一樣跳起來:“是他?!我說呢,都這麼久的事了,喬太太怎麼會知道?原來是姓邱的在亂嚼舌根。他這是見不得我們好哇!”
話說當年他跟邱大鵬相識時,他還隻是一個小裁縫,邱大鵬則在紅粉花樓裡面做保鏢,兩家恰好門對門,彼此常常打照面,一來二去的,兩個同齡人就熟絡了起來。
聞德生所在的霓裳裁縫鋪遠近聞名,他又是一眾學徒中手藝最好的那個,一向甚得師父器重,邱大鵬大概看出他手頭頗寬裕,三不五時就來找他借錢。
邱大鵬這人有個好處,說三天還錢,絕不會拖到第四天,而且為人很講義氣,不管聞德生這邊遇到什麼麻煩,他總是第一個到場幫忙,沒多久,聞德生和邱大鵬便正式成為了拜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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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阿柔被賣到了紅粉花樓。第一次看到阿柔時,聞德生和邱大鵬兩個人的眼睛都直了,大約是從小學習琴棋書畫的緣故,阿柔的氣質與眾不同,來了沒多久就成了紅粉花樓的頭牌。
有一次阿柔和老鸨到裁縫鋪做衣裳,恰恰是聞德生接待的阿柔,他對她尊重有加,說話也是輕聲細語,那天走的時候,阿柔看了他好幾眼。
後來聞德生才知道,阿柔當時就覺得這個小裁縫相貌清秀,難得的是在她面前一點輕薄之態都沒有,故而對他頗有好感。
後來阿柔經常來找他做衣服,慢慢地,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
結果沒多久,邱大鵬因為得罪另一幫馬仔差點被人打死,阿柔出面救了他。事後邱大鵬認阿柔做義妹,口口聲聲說日後阿柔的事就是他的事。
也是在那一陣,邱大鵬無意間發現阿柔和聞德生在一起了,整個人消沉不少,有一次還半開玩笑問阿柔為何看不上他。
可是沒辦法,一個是自己認的義妹,另一個是自己的拜把兄弟,他鬱鬱一陣也就撒開手了。
後來阿柔被一個軍閥大老爺看上,為擺脫那人的糾纏,情願自毀容貌,可如此一來,她也沒辦法繼續在南京待下去了,剛好兩個人手頭都攢了一點錢,便隱姓埋名逃到上海來。
邱大鵬早覺得當保鏢沒意思,便同他們一起出來。
三個人在南京共過患難,加上阿柔又救過邱大鵬的命,兩口子並不擔心邱大鵬在外頭亂說。事實上,這些年他們一家的確過得很安穩。
誰知道,人是會變的。
又或者,他們從一開始就看錯了人。
聽完來龍去脈,聞德生氣得渾身哆嗦:“你媽在世時就看出邱大鵬心胸狹窄,勸我少跟他往來,我一開始還沒當回事,沒到到邱大鵬來上海之後,什麼昧良心的事都肯做,雖說沒多久就發達了,但我跟他的交情早就淡了,我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害你——”
他咬緊了牙槽:“無非是自己兒子在你這裡吃了排揎心裡氣不過,所以想拆散你和喬家公子,他以為他壞了你和喬杏初的事,就能輪到他那個癩痢頭兒子了?他做夢!”
一邊說,一邊氣勢洶洶撸袖子:“我這就去找這狗東西問個明白!”
聞亭麗忙要阻攔父親,聞德生卻早已推開門走了,她追了幾步沒追上,眼看衖堂裡黑漆漆的,隻好惴惴地回屋等待。
可就算邱大鵬承認又能如何?把邱大鵬打個稀巴爛出氣?父親那樣瘦小,到時候誰吃虧還不一定。
忽又想到喬杏初。他知道她家這邊剛安了電話,她從喬家出來這麼久,換作往常他早就打電話過來了。
他就一點都不擔心她麼?
聞亭麗心裡氣得發怄,一時又懸心不已,一時又難過傷心,不知不覺枯坐了一整夜。
快天亮時聞德生終於回來了,一進門就陰著臉嘆氣,不期然看到女兒怔怔地坐在店堂裡發呆,驚道:“怎麼沒上樓睡覺?”
猜女兒多半是擔心他才不敢睡,忙又道:“那老癟三不在,多半是猜到我會找他算賬,嚇得一夜沒敢回邱公館。”
大概是渴極氣極,邊說邊忙著給自己倒茶:“這王八孫子!做下這樣的事,還要臉做什麼?從今天起,我日日到邱公館找他的麻煩,我看他能躲到幾時。”
聽到門外按鈴聲,聞德生過去開門。
“喬先生……”
聞亭麗一呆,那道晨曦中的颀長身影可不就是喬杏初。才一夜,喬杏初整個人憔悴了不少,他大概是沒料到聞家這麼快就開門,也是一愣。
聞亭麗心裡一酸,回身就往樓上跑去,接著就聽到喬杏初對父親說:“我放心不下亭麗,過來看看她。”
父親的聲音掩不住驚喜:“好好好,她正難過著呢,你同她好好說會話。”
樓上周嫂正用湿毛巾給小桃子擦臉,小桃子兩手揪住毛巾的一角玩,扭頭瞧見姐姐,忙舉起小胳膊:“姐姐。”
聞亭麗含含糊糊地說:“你先乖乖吃早飯,等下姐姐再帶你玩。”
上樓進房間關上門,身子往床上一撲,頭雖埋在被褥裡,耳朵卻時刻留意樓下的動靜。
想起自己一夜沒梳洗,又躡手躡腳起了身,還好屋裡有個熱水瓶,裡頭的水早已涼了。她忙不迭倒牙粉、擰毛巾、梳頭發,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樓梯間安靜片刻,不久便有人上樓,是兩個人。
少頃,就聽父親在門外敲門:“亭麗,杏初想跟你說幾句話。”
聞亭麗不響。
“一個人悶在房裡算什麼事?有什麼委屈還得當面聊開才行。昨晚你一夜沒睡,這樣吧,今天店裡不做生意,你們先聊著,爹下樓給你打電話到學校請半天假。”
說罷便自行下樓去了。
喬杏初在門口低頭默立一會,正要抬手敲門,房門突然被人打開了,開門之後聞亭麗也不瞧他,自顧自走到窗前立著。
第4章
站在喬杏初的角度,一時隻能看到聞亭麗的側臉,那是他見過的最令人心動的美麗線條。
他情不自禁開了腔:“亭麗。”
考慮到聞德生就在樓下,並不隨手關門,徑直走到聞亭麗身後。
“對不起…………昨晚我媽不該那樣羞辱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聞亭麗委屈得啜泣起來,她本就具備假哭的本事,何況眼下是真傷心,又因為擔心自己和喬杏初的未來,哭聲裡更添一份濃濃的憂愁。
喬杏初轉到聞亭麗身側低頭望著她,看那晶瑩的淚珠斷線般地往下掉,心裡又疼又愧,取出手帕,輕輕幫她擦眼淚。
聞亭麗把頭扭到一邊。
喬杏初隻得把那湿透的帕子攥在自己的手心裡。
“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隻說了這一句,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聞亭麗感覺自己等了一整年那麼久,依舊沒等來喬杏初的下文。
她忍不住隔著淚霧覷向喬杏初,才發現他的樣子很奇怪。他像是內心正激烈地掙扎著,苦恨、懊惱……甚至還有點難堪。
她從未在喬杏初臉上看過那樣復雜的神色,那種疲憊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拼死的戰爭。
終於,喬杏初似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緒,正式迎向聞亭麗的目光:“昨晚得知這件事,我也很驚訝。你別哭……我母親她滿腦子都是舊思想,她怕我替你遮瞞,故而一開始並未驚動我,而是連夜動用南京的關系打聽你母親當年的事,等到一一弄明白了,再搶先告訴我祖父,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目前最大的問題不在於她,而是我祖父。”
他倦怠地垂下肩膀:“我祖父這人非常頑固,無論我怎樣解釋,他都認定你和伯父一開始就故意欺騙我。”
聞亭麗一震:“我沒有!”
“我當然知道你沒有,跟你交往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嗎。”喬杏初抬手摸摸聞亭麗的腦袋,勉強擠出笑容,“可是……伯母她做過青樓女子是事實。”
聞亭麗淚光一凝:“難道你也瞧不起她麼?這不是她的錯,要怪隻能怪這不合理的社會——”
喬杏初默然片刻,以一種含蓄的態度道:“伯母是伯母,你是你。我體諒伯母當年的苦衷,但我愛的隻是你。”
聞亭麗心中一驚,喬杏初受過高等教育,論理在這種事上會比旁人更包容,可他好像根本沒辦法接受……
不——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她願意理解和尊重他的想法,隻是,既然他如此看待她的母親,兩人之間恐怕也沒辦法再走下去了。
喬杏初看她賭氣不肯開腔,不禁牽動了心中的憐意:“亭麗,你知道我有多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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