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喬太太也是受過教育的。”聞亭麗朗朗地說,“可她現在卻變成了這幅尖酸刻薄的模樣,我想她身上原本一定是有些可貴品質的,但這些年好像已經被那個封建大家庭和她丈夫磨沒了,丈夫屢屢投資失敗,她也跟著遭殃,為了重新贏回老太爺對長房的信任,隻能將翻盤的希望寄託在兒女的婚姻上,把自己弄得張牙舞爪的,其實內裡虛得很,否則她何須這樣在意我一個毫無威脅力的小姑娘,實在是可笑至極。”
鄧毅半天沒作聲,聞亭麗悄悄瞥了鄧毅一眼:“您是不是覺得我的想法有點幼稚?”
“不,我很高興你能在這個問題上有自己的見解。”
她含笑頓了頓,喬太太思想上的局限,牽涉到很復雜的社會問題,等這孩子日後多接觸一些進步思潮,對這類的問題會看得更加透徹。
於是和藹地轉換話題:“今晚我找你來,是有好幾樁事要跟你聊,頭一件,昨天我跟白莉芸談過了。”
聞亭麗神色一緊。
鄧毅抬手往下壓了壓:“別緊張。談話很短,也很含蓄,不必擔心會傳到喬太太耳朵裡。我知道你一直很想提醒莉芸這樁婚事的風險,礙於自己的立場才沒法明言,而我既然知道了這件事,自然也想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勸勸白莉芸,沒想到的是,莉芸從頭到尾非常清醒。
“她告訴我:她很清楚喬杏初不愛她,但這件婚事涉及到兩家的利益,她作為白家的長女沒有抗爭的餘地,她已經把利弊都權衡得很清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聞亭麗啞然。
“作為外人,我們無權替她做任何決定。”
“既然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那我就不用冒著被喬太太打死的風險提醒她了,省得兩頭落不著好。”
鄧毅忍俊不禁。
“此外,這兩天我幫你聯系了一些法律界的朋友。”她欠身將一張名片遞給聞亭麗,“這是上海曙光律師事務所的包亞明律師(注),我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他了,他願意幫忙。”
聞亭麗一震,這位包律師當年在美利堅獲得法律學博士學位,回國後獨立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因為打贏了好幾起轟動滬上的官司,一時間名聲大噪,但聽說他收費很昂,要不是看在鄧院長的面子上,未必肯接她們這種老百姓的案子。
鄧毅給她一個寬慰的眼神:“費用問題不必擔心,包亞明是我的老朋友,這點忙他還是肯幫的。對了,過幾日我可能要去北平開會,有什麼事的話,你可以直接打給曙光律師事務所,他們在本地還是很有威望的,白龍幫也得忌憚三分。”
聞亭麗兩手捧著那張名片,默然良久:“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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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院長在心中嘆口氣,興致勃勃端起那碗鴿蛋圓子喝一口,贊道:“味道真不錯,哪家店買的?”
“阿關甜水鋪。”聞亭麗精神一振,忙跑到一旁的盥洗室擰帕子,“老板是廣東人,我跟他們很熟的,您要是愛吃,我每天給您買,帕子給您,當心黏手。”
鄧毅被這孩子甜蜜歡快的笑容打動,慈愛地說:“你在務實也讀了幾天書了,可還適應?”
“適應!再適應不過了!”聞亭麗拍拍自己胸脯,“同學和先生都待我非常友好,功課也跟得上。”
她已經決定往後在鄧院長面前報喜不報憂,鄧院長老是不計回報地幫助他們,她怎肯再因為米歇爾刁難她這種小事麻煩人家,想了想又道:“隻是——有件事我想徵詢徵詢您的意見。”
說著從書包裡取出劇本:“黃遠山導演想請我拍電影,可我看了劇本才知道,主角是一個可憐的妓女,我現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聽聽您的看法。”
“你擔心演了這樣的角色會給自己帶來不好的影響?”
聞亭麗苦惱地點點頭:“黃小姐說等我參加完八月底的聯考再開拍,但我緊接著還要上大學,我不知道學校裡的先生和同學知道我演過這類角色之後,會怎樣看我。您知道的,當今社會仍對妓女和演員都存在著很深的偏見。”
鄧毅從聞亭麗手裡接過劇本,低眉一看,怔道:“月照水?”
“您認識這位女作家?”
“我在北平見過她。”鄧毅扶了扶鏡框,“她是一位非常幽默可愛又富有才華的女士。她很有想法,筆鋒很健,如果這劇本是她寫的,我想這絕不隻是一個淺薄的描風弄月的故事,多半還有一些社會意義。”
“您的意思是,您支持我演?”
鄧毅抬眼,這孩子正緊張地注視著她,儼然十分重視她的意見。
“據我所知,演員裡不乏思想進步的青年。”她換了更柔和的語氣,“至少我,是絕對不會歧視演員這個行當的,最近滬上湧現了一批思想深刻的新式電影,在社會各界引起了振聾發聩的作用,如果你能將主角的苦難演繹到位,對社會黑暗面起到的抨擊效用也許會比你自己想的還要大,你作為演員,也會受益良多。你若是詢問我的意見,我支持你演。”
聞亭麗目光慢慢堅定起來:“我會好好考慮您的意見的。”
抬頭看了看牆上的西洋鍾:“呀,都十點鍾了,我一跟您聊天就忘形,又打攪您工作了。”
她急急起身拾掇桌上的食盒,鄧毅笑著端起另一碗綠豆湯:“別急,等我喝完這碗湯再收走。”
聞亭麗耐心地在旁邊遞帕子遞茶,頭一次意識到燈下的這位老人十分孤獨。
聽人說,鄧院長本姓周,原是江南一位富紳的女兒,家中還有個哥哥在北平做大官。
早年間,鄧院長去英國留洋,苦讀數年,獲得醫學博士學位,一回國就進了紅十字會醫院工作。
可就在這時候,鄧院長不知何故突然與家中決裂,從此改姓鄧,不久更以“鄧毅”之名開了一家獨立診所,因她醫術精湛,很快在本埠聲名鵲起,之後又經過數十年的不懈努力,才有了這家聞名遐邇的慈心醫院。隻可惜坊間每回提到鄧院長,除了贊揚她的品格和醫術,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她終身未婚了,這在許多人眼裡,是一件驚世駭俗的事。
聞亭麗卻覺得,這條路,鄧院長一直走得很堅定。思量間,鄧毅已然喝完了一碗綠豆湯,精神矍鑠拿起桌上的資料:“好了,這下我有精力多看一份文件了。”
聞亭麗在心裡嘲笑自己,剛才她怎會一廂情願地覺得鄧院長“孤獨”,老人的這雙眼睛看過世間的所有苦痛和不平,早已修煉出一個寬廣堅韌的內心世界。
“我走了。”她抱起那個食盒。
“電影的事你想好了?”
“嗯!我已經有主意了。”
十點一過,病房準時熄燈,聞亭麗剛摸回父親的病房,護工就迎上來悄聲說:“剛才有個女孩打電話說有急事找聞小姐,讓聞小姐務必回這個號碼。”
聞亭麗料定是秀德的某位老同學打來的,忙接過紙條,但那號碼十分陌生。她去護士站借電話撥過去,那頭卻是個男人:“喂。”
“我是聞亭麗,請問剛才誰找我。”
那人笑著說:“聞小姐,我是小高,孟先生有事找你。”
聞亭麗驚訝地看向牆上的鍾,這麼晚。
“請問是什麼事?”
“聞小姐出來就知道了。”像是壓根沒考慮過聞亭麗會拒絕孟麒光,小高很幹脆地掛斷了電話。
聞亭麗舉著話筒愣神,孟麒光前後幫過她好幾次,不理人家好像有些說不過去,於是回房拿了一個德國手電筒,輕手輕腳出了病房。
剛走到醫院門口,對街的暗影中開過來一輛黑色的汽車,聞亭麗朝車窗裡探了探:“孟先生。”
孟麒光推門下車,吩咐小高:“把車開到那邊去,我在路邊跟聞小姐說幾句話就走。”
兩個人在街邊相對而立。今夜無風無月,一盞銀白色路燈恰照在二人頭頂。
孟麒光插著褲兜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很隨意地望她一眼:“想必聞小姐已經看過黃遠山給你的劇本了?”
聞亭麗點點頭。
“黃遠山是個影痴,但也不是頑固不化,如果你實在不想接那樣的角色,我替你跟她說,不就是一場話劇比賽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聞亭麗一愣,這樣的小事,值得他大半夜專程跑一趟麼?
她忽覺嗓間有些幹痒,忙把頭轉向一邊,再遲鈍也有點明白過來了。
關鍵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讓人一開始察覺不到他的用心。
什麼喬杏初,什麼受人所託……
這個人當真是深不可測。
事到如今,她隻慶幸自己今晚去找了鄧院長,在徵詢過她老人家的看法後,她對演戲的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換作一個小時前,她說不定真會向孟麒光求助,那樣的話,她又會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可是直覺告訴她,孟麒光絕不是一個善心泛濫的人。
承了他的情,將來是要還的。
她一無所有,拿什麼還他?
孟麒光半晌沒等到聞亭麗的回答,瞥她一眼:“想演麼?不想演的話,沒人能逼你演。”
聞亭麗把頭低下去:“謝謝孟先生的好意,但我已經決定演了。”
這話一出口,四下裡出奇地靜。
有那麼一瞬間,聞亭麗能感覺自己整個人被孟麒光牢牢控制在靜止的凝視中,四周的空氣也變得黏滯起來。
她有點頂不住他的目光,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但她打定主意絕不松口。
沒想到,他很快便若無其事開腔:“聞小姐既然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他的語氣聽不出半點不自在。聞亭麗大松一口氣,忙抬頭笑道:“但我還是要謝謝孟先生,您這樣肯幫忙。”
孟麒光走下臺階對著街角吹了一聲口哨,小高駕著車回來了。
“天色晚,聞小姐進去吧。”孟麒光坐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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