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鄧院長給她這張名片,她就將其當作寶貝一直隨身帶著。
演電影對她來說是大事,這部戲的主角身份又是那樣特殊,事先請包亞明這樣的大律師幫忙看看合同總沒錯。
這間豪華病房裡配有單獨的電話,聞亭麗正要撥打名片上的號碼,想了想又放下,還是先跟鄧院長打個招呼吧,不然顯得有點冒昧,畢竟這位包大律師此前從未見過她。
飯畢,那位鄺先生又過來了一趟,這回他給聞亭麗帶來了幾套昂貴的洋裙。
“這是陸小先生賠的。昨晚的事不僅連累聞小姐受傷,還害得你的衣袖被灼破,澄少爺心裡很是過意不去,今早特地令人去惠羅公司買了幾條裙子。”
聞亭麗瞥見衣領上的法國女裝標籤,不禁嚇一大跳,她那件旗袍用的是最普通的面料,一百件加起來也不及面前這一條洋裙貴。
“這不行,鄺先生,快請收回去——”
但鄺先生不容分說讓陪護將裙子掛到衣櫃裡:“都是比照著聞小姐的身量買的,稍後聞小姐自己試一試,有什麼不滿意之處,鄺某立刻令人去換。”說完這話,他含笑退了出去。
聞亭麗望著衣櫃發呆,即便要賠,也沒有賠這麼多件的道理,不能收,無論如何得找個機會還回去。
下午沒事,她把書包裡的課本找出來,專心致志溫習了幾個鍾頭的功課,晚間想去盥洗室洗個頭,陪護卻讓聞亭麗躺在床尾不要動,說是怕她累著,將一盆溫水端到床尾給聞亭麗細細洗了一遍頭,洗發香波也不知用的什麼牌子,幽馥的香味直飄到走廊上去。
聞亭麗僵在床上不敢動,陸家待人太過細心,明明在病房,卻讓她處處感覺自己像個皇帝,再這樣搞下去,等到出院那天,她怕是連路都不會走了。
第二天早上,趁外科的廖主任過來查房,聞亭麗便以要上學為由強烈要求出院。廖主任看傷口恢復得不錯,也就同意了,給聞亭麗開了幾劑口服藥讓她拿回家自己服用。
在聞亭麗收拾的當口,鄺先生同廖主任一起過來探望她。
“也好,聞小姐正是好動的年紀,老拘在病房裡反而不利於傷口恢復。昨日鄺某才知道聞小姐在務實念書,往後學校裡有什麼事需要鄺某幫忙的,盡管同鄺某說。”
聞亭麗心弦一動,這話聽起來誠摯又熱心,她若是趁勢開口,說不定鄺先生真會讓校方好生關照她,畢竟務實女子中學正是陸家名下的產業。
然而,鄺志林話雖這樣說,卻並沒有將自己的名片遞過來,想來對她仍有些防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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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亭麗垂眸微笑,也對,那一晚她的出現太過偶然,鄺志林會對她起疑心也正常,如今傷也幫她治了,衣服也賠了,這幾天還專門派陪護照顧她,陸世澄跟她之間,就算是兩不相欠了。
於是她並沒有接著鄺志林的話往下說,而是將那張銀票找出來遞給鄺志林:“這是那晚陸小先生落下的,煩請鄺先生幫忙還給陸小先生。”
鄺先生不露聲色看看銀票上的字跡,又看了眼銀票的數目,抬起眼皮,仔仔細細重新審視一番聞亭麗,露出一點笑意,將銀票納入口袋裡:“好,我會替聞小姐轉交的。聞小姐有傷在身,鄺某讓他們送你回去,是直接去慈心醫院嗎?”
“不必了。”聞亭麗忙擺手,“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
可是陸家的車已經在臺階前等著了,一看她出來,司機趕忙把車門打開,聞亭麗無奈,隻得向對方欠了欠身。上車前,下意識看看四周,說來奇怪,自打那晚她從黃金劇院出來,就沒再看到過喬太太的人,也不知是被陸家的人清走了,還是喬太太最近忙著操辦兒子的婚禮沒空管她這邊。
沒等車開動,鄺先生就提著一包東西追出來了:“聞小姐,你落了東西。”
聞亭麗為難地微笑著:“煩請鄺先生把這些衣裙退回去吧,我那件旗袍很舊了,樣式也普通,真不必專門賠新的給我。”
“看來,聞小姐是不滿意這些裙子的款式?鄺某這就令人重新去買一批,這些扔了便是。”
聞亭麗一嚇:“別扔!別扔!真拿您沒辦法,好吧,我收下便是。”
鄺先生笑眯眯將紙袋送進來。
到了醫院,聞德生一看到女兒就焦聲說:“昨晚去哪兒了?”
聞亭麗把“話劇大賽”的獎杯給父親看,又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傷口,把先前在醫院裡對周嫂說過的同一套話,在父親面前又說了一遍。
聞德生看見那金燦燦的獎杯,不禁悚然動容,忙伸出骨瘦的手,小心翼翼撫摸著。
“得獎了?市裡的第一名?”
聞亭麗驕傲點頭。
“真好……”聞德生的聲線開始顫抖,“好孩子,真有出息,比爹有出息多了!”
聞亭麗眼眶微熱,別過臉去,過一會又若無其事回過頭來:“這算什麼,將來還有更大的出息呢,別把肩膀露在外頭了,當心著涼。”
下午聞亭麗提前銷假去學校,剛巧燕珍珍急匆匆從課室出來。
“你出院了?我剛要給你的病房打電話呢。快跟我去校長辦公室,鄭主任跟米歇爾校長為了你的事快吵起來了,趙青蘿也在那兒。”
兩人跑到小白樓,剛踏上走廊就聽見鄭主任激昂的說話聲。
“聞亭麗代表務實榮獲大賽冠軍,這是無上的榮譽,校方為何不能給她頒發育英獎學金?這些日子聞亭麗和趙青蘿她們天天在禮堂排練到九點半,您對此想必也有所耳聞,假如這次學校不肯給予獎勵,往後恐怕沒有哪個學生會再為了務實的榮譽積極備賽!今天您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賴在您的辦公室不走了。”
往裡看,就看見鄭主任和趙青蘿立在米歇爾的辦公桌前,氣氛劍拔弩張。
米歇爾淡聲說:“聞亭麗獲得冠軍是值得嘉獎,但校方不肯給她頒發獎學金另有原因。我剛得到消息,聞亭麗未經學校許可擅自跟影視公司籤訂合同,這是嚴重違反務實校規的行為!倘若經查屬實,校方非但不可能給她頒發育英獎學金,還會考慮將聞亭麗開除。”
聞亭麗一駭,米歇爾怎會這麼快得到消息?
轉念一想,喬老爺和喬太太派人跟蹤了她這麼久,想必早已知道黃遠山找她拍戲的事,呵,他們一心想把她撵出上海,怕務實因為這次拿獎的事準許她參加聯考,索性讓米歇爾利用這個借口向她發難。
萬幸她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有立即跟黃遠山籤訂合同。
鄭主任和趙青蘿面面相覷:“演電影?我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米歇爾的表情飽含深意:“關於聞亭麗,你們不知道的事多了——”
“米歇爾校長!”聞亭麗進去打斷她,“前晚比賽我取得冠軍之後,黃金影視公司的黃導演的確有意向要找我拍戲,但我明確告訴她要在中學畢業之後再商量,而且我也要求她在正式開拍前,務必取得我所在學校的準許。不知道校長從哪裡得到的謠言說我擅自答應這事?”
燕珍珍也趁勢說:“就是!比賽當晚,聞亭麗連記者的採訪都不輕易接受,又怎會不經學校允許擅自籤訂什麼合同?”
鄭主任給學生們一個安撫的手勢,轉身從容對米歇爾說:“在我的印象中,您一向是開明溫和的,但在聞亭麗這件事上,您為何表現得如此不講道理?我們跟聞亭麗相處下來,對她的為人再相信不過了,您是不是對她有什麼誤會?”
“誤會?看來你們對她還不夠了解。”米歇爾扔出一沓照片,“自己看吧,都舉報到我這來了。”
幾人驚訝地圍過去,照片上是一張劇本的近影,標題赫然正是《南國佳人》,另一張則是合同意向書,女主演一欄寫著“聞亭麗”三個字,照得這樣清晰,想必是有人趁黃金影業的人不注意偷拍的。
“這能說明什麼?”
然而,看到最後一張照片時,幾個人集體不說話了,因為相片上正是黃遠山和聞亭麗,兩個人隔著一張咖啡桌面對面說話,桌上則擺著一份闊大的劇本,黃金影業的劇本一向是特制的,兩下裡一對比就知同一個劇本。
“還有話說嗎?”米歇爾譏诮地說,“你跟黃導演接觸不隻一次兩次了,黃金影業某位制片人親口正式你已經籤訂了合同,片酬是九百大洋,預定九月份開拍,聽說該劇組已經開始為你專門訂制服裝了。”
聞亭麗百口莫辯。
“我知道聞小姐齒牙鋒利,但這些照片可騙不了人,如今證據確鑿,我作為主抓紀律的副校長必須針對你的問題馬上召集校董開會,你們再在這裡吵鬧,我就讓校工把你們統統趕出去。”
她們就這樣被撵了出來,連鄭主任也不例外。
鄭主任一把拽住聞亭麗。
“你實話告訴先生,你真答應演戲了?”
聞亭麗耷拉著腦袋沒吭聲。
“為什麼呀?”趙青蘿急得推聞亭麗的肩膀,“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違反校紀的?”
“我沒有籤字。”聞亭麗抬起頭,“而且我跟黃經理講好了畢業之後再開拍,米歇爾非要拿這件事大作文章,我也沒辦法。”
“這種行為本來就很難界定。”鄭主任氣急敗壞地說,“你一個學生,怎能私下跟影視公司的人接洽?即使你不怕被開除,電影屆魚龍混雜,那些人是你能隨隨便便打交道的?你不是立志要考大學嗎,我看你一有空就躲在一邊看書,好端端地你又去拍什麼電影?!你真要急死老師嘛?”
“是因為家裡的事吧?”燕珍珍從剛才起就沒說過話,這時候倏地開了腔。
趙青蘿和鄭主任驚訝地把目光轉向她。
“我猜的。”燕珍珍聳聳肩,“聞亭麗從不吃早飯,但中午食堂的那頓午餐她比誰吃得都多,飯後她一定會把snack收起來,我猜是要拿回家給誰吃。她也從不邀請我們去她家玩,平日我請聞亭麗吃東西,她也從不回請。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小氣,後來才發現是她是真窮。”
聞亭麗坐到花壇邊,撿起一根樹枝劃了劃腳下的泥:“燕珍珍,你是不是早就埋怨我不回請了?”
“她說的是真的?”鄭主任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爸爸在住院,家裡現在沒收入,我想攢點錢上大學。黃金影業給的片酬很高,而且這次的劇本又是北平名筆月照水女士寫的,她的電影一向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我是經過再三的思考,才答應黃導演的。”
鄭主任和趙青蘿心酸地摸摸聞亭麗的腦袋,懊喪了一會,鄭主任重新振作起來:“不怕,我先給鄒校長打個電話,她老人家絕對能體諒你的難處,總之我不能眼看著米歇爾獨斷專行。”
鄭主任這一去,直到放學時分都沒能回來。聞亭麗心知無望,隻得在心裡另作籌劃,本已經走出校門了,又轉身回學校,正在這時,一輛奶油色的車開了過來。
“聞亭麗!”
竟是久違的喬寶心。
喬寶心穿一件蜜合色洋裝,一下車就疾步朝聞亭麗走過來:“我正到處找你呢,咦,你的胳膊怎麼了?“
“前幾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事,隻是一點皮外傷。”
喬寶心壓低嗓門說:“放心,我媽的人不在附近。我隻是聽說我爸媽又找你麻煩了,特地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兩分鍾後,兩人在街邊的西點店對著坐下。
喬寶心給聞亭麗和自己點了咖啡和小蛋糕,卻不吃,也不喝,隻若有所思望著那銀光閃閃的杯盞,幽幽道:“婚禮那天,我哥喝得爛醉如泥,要不是現場有幾位證婚人和伴郎全程陪在一旁,他連婚書上的字都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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