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枕頭下面摸出陸世澄昨夜寫給她的那張紙條,紙面已經有些皺了,但紙條上的字跡卻是那樣清晰,陸世澄的表達方式永遠是那樣簡潔有效。
她本該充滿甜蜜,可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他們之間還少了點什麼。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親口對她表白過,這一想,那人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上回我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腸炎,陸小先生也是……”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會不會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或許,陸世澄買來她最喜歡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間,不是為了討她歡心,隻是為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著性子教導小桃子認字,不是為了取悅她的家人,隻是為了酬謝她這段時日不眠不休的照顧。
他照著她的喜好幫她買來這些隨身物品,不是出於某種特殊的情愫,隻是看在她曾專門幫他買過寢衣的份上。
這些想法依次鑽進聞亭麗的腦海。
他對身邊的親信都如此親厚,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隻會加倍用心,用心到讓她產生誤會的地步。
她不確定陸世澄是否察覺到了兩人相處時那些微妙的暗潮,縱算他察覺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將其歸因於兩人在一個空間裡相處久了產生的錯覺?
事實上,在此之前,兩個人的關系一直處在一個奇怪的狀態,他再三關照她,屢屢對她施以援手,但每當她要往那方面想時,他都會用一種清醒而克制的態度與她拉開距離。
她猜自己對陸世澄是有吸引力的,隻因陸家的環境太復雜,才令他不敢輕易對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動地邁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點鍾也沒能等到他來赴約。
他爽約了。
他至今欠她一個解釋。
盡管從後來的事得知,陸世澄的爽約跟他遇險有關,但隻要他沒有親口向她解釋清楚緣由,兩人之間便仍像雲山霧罩似的,始終隔著一層什麼,況且那一晚他赴約也不見得是為了情愫的衝動,說不定隻是要當面同她把話說清楚呢。
細一想,陸世澄對她的態度明顯發生轉變是在那晚遇險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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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劫,讓他從此把她當作可以託付信賴的人。
她現在心裡很糊塗,他究竟是把她當作恩人在進行特殊關照,還是出於感激才對她產生一種別樣的情感?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她內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愛人,必須臣服於她本身的魅力,欣賞她,迷戀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歡她的優點,也接受她的缺點,但凡兩人的情愫裡摻雜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裡就稱不上是愛情。
不行,不能再這樣稀裡糊塗地跟陸世澄相處了,她得盡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隻會在一種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遲今天,她要聽他“親口”說清楚自己對她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個生性灑脫的人,在心裡拿定主意之後,便不再自尋煩惱,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陸世澄,一出去就撞見了鄺志林,鄺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醫生打聽她的病情。
“聞小姐好些了嗎?”鄺志林立即走近。
聞亭麗笑道:“好多了,多謝鄺先生掛懷。”
這時,鄺志林將手裡的食盒交給兩位隨從,打開盒蓋,裡頭裝著兩大籠剛買來的生煎饅頭。
“這是澄少爺給你們買的。”
瞧,陸世澄對自己人果然好得沒話說。再看到那位樂呵呵接過食盒的高姓隨從,聞亭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她在鄺志林的陪伴下到後樓探視陸世澄。
到門口往裡一看,陸世澄坐在床邊的輪椅上,大夫正在為他更換額頭上的白紗布。
“聞小姐來了。”鄺志林含笑敲門。
陸世澄忙朝門口看過來,那位大夫也扭頭說:“唔,聞小姐比昨夜看著好多了。”
聞亭麗笑著走進去,陸世澄背光而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病號服,整個人卻那樣幹淨漂亮,隻是短發未經修剪顯得有點凌亂,幾處傷口也太過觸目驚心。
她移目看向他的臉,意外發現陸世澄也在細致地端詳她,他儼然在估量她的病情是否有好轉,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脖頸上,繼而挪到她的臉上。
出其不意地,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碰了。聞亭麗直視著那兩泓宛如潭水的眸光。
鄺志林看在眼裡,微笑著吩咐隨從:“可以把早餐端進來了。”
房中的人默契地集體退了出去。
聞亭麗在腦海裡組織語言,她得用一種極其自然的,不露痕跡的方式問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能太直接,那樣會顯得她心急。也不能太露骨,那會連她自己也會無地自容。
由於她隻顧著低頭思索,短短幾步路,走得異常地慢。
陸世澄看在眼裡,心裡有點疑惑,她很少如此無精打採,難道是因為昨晚沒睡好麼。不等她走到面前,便撐著輪椅的扶手主動站了起來。
他這一起身,聞亭麗便知他的身體狀況好了不少,因為他的身軀很穩,不再像前些日子一站起來就搖搖晃晃。
但她還是下意識上前扶住了他。
“還疼嗎?”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陸世澄本來像是要搖頭的,突然間,又望著她點點頭。
他用另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這裡,還是很疼。
聞亭麗卻因為低著頭沒有看到陸世澄這動作,她正忙著懊悔自己剛才的忘形,在不確定陸世澄的態度之前,兩人這又算是什麼呢。
她迅速抽回手,矜持地坐到他對面。
這下陸世澄心裡更困惑了,諦視她片刻,最終什麼也沒問,隻是把桌上的點心一碟又一碟堆到聞亭麗的手邊。
眼看東西一股腦全被推到自己這邊,聞亭麗繃不住笑起來:“我哪吃得了這樣多?!”
陸世澄卻順勢將那碗冒著熱氣的清粥也推到她面前。
聞亭麗輕咳一聲說:“昨日突然令人買那麼多露斐尼的曲奇,是因為陸先生知道我愛吃那個?陸先生對身邊的每個人都這樣好麼?”
最後兩句話,她的聲音像風吹散了似的,一下子低下去,低到近乎耳語。
但她相信陸世澄能聽見。
一剎那間,房間裡變得針落可聞。陸世澄本就有啞疾,但此時此刻,他比平日還要安靜許多,安靜到連他身遭的空氣都似凝固住了。
陸世澄的確聽見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有多快。
聞亭麗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
要回答清楚這個問題,陸世澄就得直面自己的心意。不容回避,也不容敷衍。
他——應該能想清楚自己究竟對她是怎麼回事吧?不,憑他的那份聰明,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果然,她感覺他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腮邊,這使得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但她倔強地定在那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光睹見陸世澄似乎轉頭望著窗外笑了下,忍不住抬眸,就見陸世澄用一種極其認真的神氣看著她,而後,他正色取出口袋裡的鋼筆。
聞亭麗頓覺渾身的鮮血一下子全湧到了腦子裡,不隻為他沒有回避她的問題,也為他此刻異常鄭重的表情。
她眼睜睜看著他將筆尖觸上本子,眼睜睜看到黑色的洋墨從筆尖流到白紙上。
她的心已經不能用快和亂來形容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第46章
偏在這時, 有人在門口“篤篤篤”敲門,那聲音突兀而急促,猝然打斷了筆尖的流動。
聞亭麗駭得輕咳一聲, 陸世澄皺眉看向門口,房門未關, 隻聽那人外頭小聲而急切地說:“陸先生, 工商協會會長和震林藥業的劉老板打電話說要來醫院探望陸先生。”
聞亭麗一震,外界怎會得知陸世澄在此住院的消息?陸家在這方面可是一向密不透風……
陸世澄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扭頭看向身旁的高幾,隨手翻出下面的一大疊報紙, 最上面那份報紙的標題是:
【南洋茂榮陸家陸鴻雋老先生之長孫陸世澄公子因重傷入院。】
不僅這一份,茶幾上的其他報紙也有差不多的新聞標題,看樣子陸世澄今早一直在調查這件事, 鄺志林也在門外敲門,對陸世澄匯報說:“我已經按照陸先生先前的吩咐回他們了。”
他瞥瞥房裡的聞亭麗,揮手令那幾位隨從退下,進門道:“一夜之間, 陸小先生受傷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我們正忙著是調查何處走漏了風聲。聞小姐, 容鄺某冒昧問一句, 這幾天你可曾無意中對別人提起過陸先生在此地住院?”
“當然沒有!”聞亭麗斷然說。
陸世澄用嗔怪的目光掃了鄺志林一眼, 鄺志林苦笑:“鄺某當然知道聞小姐為人謹慎, 但所謂隔牆有耳, 就怕聞小姐打電話詢問陸先生的情況時被外人——罷了, 以聞小姐謹慎的性格, 這推測也立不住腳。鄺某唐突, 還望聞小姐別見怪。”
聞亭麗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忽道:“我想起來了,昨天我和董小姐路過醫院,恰巧看見鄒校長和鄺先生一起進醫院,當時沁芳姐就覺得不尋常,興許她回去跟別人無意間聊起此事,結果被某些有心人聽見了,要不我去問問沁芳姐?她一定記得昨天都跟哪些人聊過這事。”
鄺志林看看陸世澄:“明白了,我馬上出去打幾個電話。”
他剛一出去,走廊上傳來鄒校長的說話聲。
“老鄺,我正找你呢,紫荷看到今早的新聞,非要陪我來探望世澄。我想她母親跟世澄的母親是最好的朋友,此前兩個孩子也打過好幾回交道,於是就自作主張帶她來了,世澄昨夜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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